這些日子,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叫自己能合情合理地融入這個世界,而眼下就是最后一關。
他這身皮看不出什么蹊蹺,外表上唯一的破綻就是自己的眼睛——眼球是用極細小的觸須團成的,再時常往眼球上浸潤些水分,看著就只是眸色稍微淺了些而已。
他剛才在趙奇身前,就是要叫他能近距離、清清楚楚地看見自己的眼睛——趙奇沒覺察出什么異常。
而接下來就是現在。這幾天來,他越來越衰弱,體內氣息也駁雜到跟尋常人別無二致,但他漸漸學會了怎么用那些觸須以及那銅網在皮下弄成正常人的筋骨輪廓,甚至能有意識地模擬脈搏、心跳。
但他不知道趙奇是不是有別的手段看出自己不是人。
這就是他現在這個姿勢的目的——薛家店的四扇門板上了三扇,只留趙奇面前的這一個狹窄出口。而現在他拜在趙奇面前,將這個出口攔住了。通往院里的門是關著的,灶臺上放著菜刀和柴刀,他試過好幾次,好叫自己能在一瞬間的功夫把武器拿到手。
但這還不夠,真正的武器是他自己——他提前用菜刀將自己的胸腹剖開了,現在,在寬松的衣裳底下,一張蠕動著細小觸須的大口正對著趙奇的上半身。只要稍微有點不對勁他就立即撲上去,把趙奇的腦袋吞入腹中。
這些天來,他已經通過無數渠道向趙奇傳達了自己只是個尋常富家子弟的印象,而他今天來時也的確未帶什么防身武器,真到了這一步,成功的可能性極大!
趙奇的手指搭在了他的脈上,李無相叫自己的脈搏跳得稍快了些、淺了些。隔了一小會兒,趙奇咦了一聲,又仔仔細細地看他,李無相毫不畏懼地仰著臉,沒動彈。
趙奇就又微微皺了眉,稍閉一下眼:“換只手。”
李無相將右手遞上去,同時稍微調整了一下姿勢,他不知道趙奇是不是覺察了什么異常。
又隔一會兒,趙奇將手收回去了,盯著他稍做端詳:“你,從前行修過沒有?說實話。”
他的臉色不像之前那么自然,而變得嚴肅了些,李無相不知道他覺察了什么,但低聲說:“我也不知道算不算……”
李無相注意到趙奇的身體極輕微地后仰,右腳跟稍稍離地:“細細地說。”
他似乎警惕起來了,現在撲上去可能就是最好的時機了!
但李無相輕輕吐出一口氣,定了定心神:“我……我爹教過我的,但我沒怎么長練,就是叫我盤坐著,雙手抱在小腹前,左手拇指搭在右手拇指上,然后就舌抵上顎,眼睛微閉,說用鼻子吸一口氣,想著,沿著食道、胸口,落到小腹里,數上十三次,再呼出去,呼出去的時候想著經過會陰,再經過脊梁、頭頂,從鼻孔出去……仙師,這算是修行嗎?”
他說的這些并不是廣蟬子里的修行法門——那里面的更繁瑣詳細。而是自己前世時所知道的一種打坐靜心的法子,現在說出來,該比廣蟬子的心法合適得多。
“你爹教你什么時候這么打坐?”
“啊?這個還分時候嗎?”
趙奇的臉色緩和下來了,但又變成不屑,哼了一聲:“哼,你那爹可真是愚……算了。你練的這種,是上古時的一種很粗淺的吐納法,算是如今世上各家心法的啟蒙。普通人尋道無門,偶爾也有得了這種法子的,像你一樣瞎練。要資質平平也還好,還能有個靜心的效用。但要真是資質好,坐出了氣感來又沒有師父指引,一旦走了火保準叫人下半輩子痛不欲生,這人也就算廢了!”
“那,那我……”
“好在你沒長練!”
李無相愣了愣,欣喜之情在臉上轉瞬即逝:“那仙師是說我的資質好?”
的確好。趙奇在心里嘆了口氣,跟自己從前不相上下。雖然體內氣息駁雜,但如他所說的“不長練”,就竟然已有極細微的氣感了。他沉默片刻,才說:“勉強能算個好字,但你這身子怎么這么虛?”
他瞥了一眼廂房門:“這里是不是住了個啞女?”
李無相愣了好一會兒,忙說:“沒,仙師,我從來沒,從小就沒……”
“要守住。”趙奇嚴肅地看著他,“筑基之前,不可泄元陽。”
李無相答了個“是”字,隨后錯愕地張了張嘴,又立即深吸一口氣,將雙手伏在地上、拜了三次:“師父在上,受弟子一拜!”
隨后他便覺得頭頂一松,竟是趙奇隨手將他的發髻打散了。
“他發現我不對勁了?!”李無相的身體瞬間繃緊,下一刻就要飛身躍起,但打擊沒有到來,倒是趙奇捻著他的頭發,為他重新盤了個道髻,同時低聲道:“仙人撫我頂,結發受長生——今日起,你就是我的弟子了。記好,你的師門是然山派,你的師祖是趙傀,我派供奉東皇太一,祖師爺則是……算了,日后再跟你說祖師爺吧。抬起頭來。”
李無相抬起頭,看到趙奇皺著眉。他稍一想,立即從懷里摸出另一方白帕奉上。趙奇便拿那帕子擦著手:“為師看你頭發都白了,該是憂思過度。你還不是我的弟子時,憂思親族是人之常情,但入了修行之門,就要懂得守心。”
“……是。”
“你也該好好洗洗頭發、清潔身體。你這頭發都臟污得要比尋常人粗些了。”
“是,弟子記住了。”
趙奇面無表情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忽然嘆了口氣:“好了。明天上午,你到陳家找我,我還有話對你說。”
李無相不知道他為什么忽然表現出現在這種意興闌珊的樣子,是因為自己“體虛”么?看著不像。但他現在沒心思想這件事了,因為眼下他正在被另外一件事情震驚著!
趙奇出了門,李無相也送出門,在門前躬身下拜、一動不動,等趙奇走過橋頭、身形完全消失才直起腰。
然后他又在心里念了一遍趙奇為自己梳道髻時念的那兩句詩——仙人撫我頂,結發受長生!
看起來趙奇并不愿意碰自己的頭發,覺得很臟,可還是皺著眉做了,那這應該就是然山派收徒時的什么儀式——但,這個世界怎么會有這兩句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