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沐云從懷中摸出一枚羽片朝他亮了亮:“執劍的能直達宗主。先把我們帶出去,出了城再說。”
又轉臉看看吳昊,再看曾劍秋:“這是宗里的事,也算是你的家務事,老曾——”
吳昊此刻看著失魂落魄,伸著腿坐在地上,只看向樓堡的方向。聽他們提到自己的名字才緩緩轉過臉,對上曾劍秋的視線,牽了牽嘴角笑了一下,又把剛才那話說了一遍:“哦,你就是二哥。唉,我現在明白了。我從前還在想,爹的心腸是真好啊,城里別家沒有像我這樣資質差、不成器的。可爹卻一直留著我,既不逼我做這做那,也不會把我送去棺山。原來是這樣啊……我二哥還活著呢,我應該什么都不算。”
曾劍秋看著他,想了想,才沉聲說:“老弟,要是你——”
吳昊抬了一下手:“但是我能在棺城做鎮兵,在外面的資質就也不算差,對不對?”
曾劍秋愣一下,又想了想,放低聲音:“是。能在棺城做鎮兵的資質,在外頭的三十六宗里算是很好的了。慢慢熬著日子,修到煉氣的巔峰不成問題。即便是在劍宗,至少也能修到煉氣化神的階段。”
吳昊沉默片刻:“二哥,你這說的是廢去修為之后,還是之前?”
“之后。”
吳昊閉上眼睛,用雙手捂著臉、搓著頭發,等到將發髻都搓散開了,才嗚嗚哭了兩聲,又用力一抹臉:“那把我修為廢了吧,要不然你們是一定要殺我的是不是?”
說到這里的時候帶上了哭腔,就又抹了一把臉:“你們不要笑話我,我不是怕死才哭,也不是怕死才叫你們廢了我,我是……我是……”
李無相嘆了口氣,走到他身邊蹲下,抬手在他肩膀和后背拍了拍:“吳師弟,沒人笑話你。我懂的,明白自己沒怎么被當成人,只是個用來看的物件嘛,而且現在還被拋出來了。其實教區外面也挺好,山水壯闊風景秀麗,最重要的是用不著擔心有人把你老婆送去填棺材,對不對?我跟你講,出了棺城,你這么用力一喘氣,會覺得,啊,這是自由的味道啊——”
吳昊搖搖頭,轉臉看他:“我——”
但只說了這一個字,立即雙目圓睜,頭顱、脖頸、后背猛地繃緊了,喉嚨里咯咯兩聲響,一下子仰倒在地上。
“李無相——”曾劍秋踏前一步,但又頓住,只雙手緊緊捏住拳頭。
李無相一只手放在吳昊背后,一只手朝曾劍秋擺了擺:“老哥,這事我來做比較好。你們廢去修為的法子太糙,我能叫人少受點苦。咱們現在的情況是一點險都不能冒,我不這么干,誰都不放心的。”
曾劍秋嘆了口氣,點點頭。
尋常的廢去修為的法子很簡單,就是精氣逆行,沖擊經絡關竅。打個比較形象的比方,可以將精氣運行的循環視作具象化的血管,里面都有防止逆流的膜瓣。
精氣這種東西看不見摸不著,運行的路線自然不是一些具體的管子,但體內百節諸神的部分功效就類似那種膜瓣。精氣逆行將百節沖廢,再想要運功就會氣息亂走,自然就無法循環了。
而李無相用的是比較溫柔的手段。吳昊已經筑基,剛摸到煉氣的邊兒,不像從前的婁何與曾劍秋,體內精氣浩蕩。于是他的觸須便從脖頸探入吳昊體內,先制住他的大穴叫他動彈不得,再制住他的百節諸神阻斷精氣循環,而后逼迫他的精氣逆流全都匯到下丹田去。
接著,運功在他的小腹猛力一擊!
吳昊的身子再猛地一繃,下丹田立時被擊散,水霧似的蒸汽從七竅中噴涌而出,十幾年積累下來的修為,全被破掉了。
李無相這才將手收回,把手在吳昊的脈門上搭了一下:“吳師弟,我廢了你的下丹田,但百節諸神還是好的。往后你想要重修,也只是聚氣費勁一點,慢慢熬著時間、多吃點丹藥,筑了基也就好了。”
吳昊臉色鐵青,隔了好一會兒才能勉強把身體撐起來,雙手捂著肚子,似乎想要說一兩句硬氣的話,但剛一張嘴,立即疼得整張臉都扭曲起來,只能倒吸涼氣。
曾劍秋走到他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但似乎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就只唉了一聲。
這時候,紙片飄進一條小巷子里。曾劍秋看了看,說這地方已經很接近棺城外圍了——自建城起,棺城的建筑格局就幾乎沒有變過,他走時是什么樣子,現在看著還是什么樣子,只是房舍里人換了一茬又一茬而已。
再過上兩刻鐘,天就慢慢亮了,此時碎紙繞了幾個圈,終于飄蕩到棺城的最外圍。
棺城沒有城墻,城市整體幾乎是個圓形,最外面的一排民宅院墻朝外、門朝內開,其實也是看著也像是稍微低矮些的城墻的。此時幾個人往幻境之外看去,瞧見所在的這一條小路的盡頭便是土坡、密林,甚至透過樹木的枝杈,已能隱約瞧見來時的那條大路了。
但紙片飄蕩到這條小路的盡頭就開始打轉,仿佛遇上了一堵無形的墻,又或者吹拂紙片的微風僅限于棺城之內。等再轉了一氣,竟被微風帶著,慢慢地又朝城內飄蕩過去了。
曾劍秋此時開口:“有點麻煩了。”
其實李無相已經想到了——在然山的時候,他奪了這紙片想要立即下山,但許道生用他的五岳真形圖施展了神通,整個然山立即被封了起來,無論他往哪個方向走,最后都會回到然山宗門當中。
他之前想過那位吳山主一定也有同樣的神通,但沒想過會厲害到這種地步——“棺城被封起來了?”
曾劍秋肅然點頭:“我走的時候,他還做不到這種地步,但他現在是煉神了。”
“那你——”“三十三年前對我來說不難辦,這個陣法其實就是請真靈、扭轉地氣。但我現在請不了真形教的真靈了。”曾劍秋皺眉想了片刻,“帶我們出去吧,先把消息報給宗門。咱們如今被困住了,但他們不知道我們到底在哪。我還有個法子能破陣,但需要費些功夫,先找個藏身的地方吧。”
藏身之處倒是不難找——說話的功夫,紙片正飄蕩到一戶人家的墻角,被墻邊一顆老樹虬結的樹根絆住。
于是李無相像上回想要偷襲許道生那樣,叫幾個人待在原地,自己則小心翼翼地往臨街的宅院里去。
他在這幻境當中時,就好像懂得穿墻術,只一邁步就能踏進宅院當中。老樹旁邊的這一家家中有人,李無相就又繼續探查了三家,等半身的皮被這幻境割得傷痕累累、幾乎要露出金纏子時,終于發現這條小巷東數第二戶的人家家中無人——家具全被搬空,只有一座空屋子,按曾劍秋的說法,這家人要么是死了,要么是生了重病被送去藏神養氣了,于是這院子就空下,留著劃撥給將來要結為夫婦的尋常人。
巷口隱隱又傳來腳步聲與兵甲撞擊聲,李無相叫曾劍秋背上吳昊,又叫潘沐云與赫連集戒備,隨后將殘磚在地上一敲,立即在街道上現出身形,下一刻,幾人化作幾條黑影,跳入院墻當中。
這一家是個一進院,除了中庭之外,還有個小小的后院,幾人就跳入了后院中,在原地站定、屏息凝神一陣子確定沒有驚動別人,曾劍秋立即將吳昊放下,四人聚在一起細細商量。
說過幾句話,曾劍秋重又跳出院墻,去試如今是不是真出不了棺城。
而赫連集則趴上墻頭,往隔壁那一家的后院中看——之前李無相已發現這家是養了一窩雞的,約有十一二只,散養在后院中。公雞只有一只,赫連集就選中一只看著約兩歲半的母雞,發出劍線一繞,那母雞只來得及撲騰幾下翅膀,立即被扯了過來。
此時潘沐云已寫好一封短書信,用蠟丸封住。赫連集將母雞交給他,他立即將那枚令羽插在母雞翅下,又將蠟丸綁在母雞的腳上。
再看這雞,身上的羽毛立即變得光鮮閃亮,仿佛成了只雄雞。原本被嚇得稍有些萎靡,但現在昂首挺胸撲騰翅膀,好像迫不及待要振翅高飛。
此時曾劍秋又從院墻外跳了回來:“是出不去了,棺城里的地氣不對勁。幸虧我們之前沒先試著往外走,要不然踏出一步,這里的地氣立即被驚擾,也就知道我們在哪兒了。”
潘沐云捧著插了令羽的雞:“那這能放嗎?”
“能。這陣法只攔精氣足的東西,這個沒問題。”曾劍秋接過這雞,探出墻頭看了看,見四下里無人,立即向上一托——母雞猛烈鼓動翅膀,幾口氣的功夫就飛上高空,很快成了個小小的黑點。
等這黑點也消失了,幾個人才放下心。
曾劍秋轉臉看向山主府的方向,又看李無相:“剛才路上我把你說的那些都想了想,但總覺得還有哪里不對勁。要抓你,要抓我,婁師兄在教外也能辦——找個機會把咱們兩個聚到一起,再把真形教的人叫出來,事情也做得成,何必脫了褲子放屁非要把咱們騙來棺城?”
又看看靠墻坐著、神色萎靡的吳昊:“要是他真是釣咱們上鉤的,這事的變數也大。要這小子在船上的時候沒把咱們認出來呢?或者認出來了,膽子小了沒跟咱們搭話呢?李無相,要是你,你會怎么辦?我猜你會找一個膽大心細的死間,跟咱們說他是婁師兄的人,咱們不信,他立即自廢修為然后才帶咱們去見婁何——這才是婁師兄會做的事。”
“我說這些不是為婁師兄開脫。而是咱們現在被困在這里,即便往后一個都出不去了,也得把事情給搞清楚。”曾劍秋深吸一口氣,“原本我不想叫你們來,但既然來都來了,又都是正經的劍俠,就不如來干個大的——不是把咱們困在棺城了嗎?咱們找婁何去,把這事弄清楚!”
潘沐云與赫連集對視一眼,略一思索,立即皺起眉:“這么干也不是不行,但要好好謀劃。老曾,你好好想想,你……吳山主還有什么手段,說明白了咱們找個空子出來——這事李師弟肯定比咱們都在行。李師弟,你說行不行?”
婁何是一定要找、要見、要問的。
但李無相自己的理由與這三位劍俠都不同。他對劍俠極有好感,也打算將劍宗作為此世庇護自己的力量。可這一切的前提是,自己還有命。至少在現如今,他做不到為了劍宗犧牲性命的程度。
然而為了婁何,他可以冒一冒險。
從灶臺里出來之后他就想要弄清楚自己究竟算是個什么東西。之前見了趙傀、去了然山,他覺得已經弄明白了,然而現在知道,自己目前的狀態,卻極有可能是婁何想要的。
婁何是什么人?聽曾劍秋的說法,即便不算是五岳真形教的人中龍鳳,也絕對算是這世上的修行人中最優秀的那一撥。如果發生在自己和趙傀身上的事情是他十幾年前就布下的局,那意味著自己的身上的金纏子、這身皮囊的重要性,在婁何心中已經超過了他本應有的大好前程——
他二十來歲就快要煉神了!這樣的資質和境界,用得著去化人皮、修香火嗎?
自己的這身皮囊,一定還有別的更加重要的價值!
于是李無相點了點頭:“行,我同意。曾老哥,你先給我說說——”
但他的話沒說完,忽然看見曾劍秋、潘沐云、赫連集的臉上忽然現出一抹驚詫之情——三個人稍稍愣了愣,然后一起轉身往四下里看,仿佛是在找什么東西,口中還在喃喃自語……
不,不是喃喃自語,而是在說話,聲音應該并不小的,可是他聽不見他們在說什么!
李無相渾身一涼,立即放出飛劍——自己可能落入什么陷阱、禁制當中了!
但飛劍剛在身周盤旋兩圈,他就發現三位劍俠的異常了——他們的動作開始變得越來越緩慢,仿佛行動、說話時都變得極為吃力,就連表情都變得僵硬起來。
就在他看了這么兩眼的功夫,曾劍秋這三人又艱難地無聲交談幾句,隨后挪到院墻邊,似乎是想要翻出墻去,但此時他們的動作已僵硬得如同木偶一般,只抬了抬腿腳手臂便摔落在地上,隨后就如同木雕般一動不動,連眼珠兒都不轉了。
李無相又屏息凝神,往隔壁聽了聽——還能聽到一墻之隔,那些被散養著的雞叫聲的。
不是他自己落入了什么禁制中……而是曾劍秋他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