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劍秋退后一步,攔在吳昊身后。另外三人也一起往前一步,立即將吳昊給圍在當中。
吳昊一笑:“哎,我說你們——”
但這話沒說完,他臉上的笑容立即凝固了——一道劍光從潘沐云袖口飛出,半截沒入他的脖子。
那小劍連著劍線,只有一個柄露在外面,刺擊形成的小小傷口也沒有流出血來。潘沐云看著他,壓低聲音:“動一動,喊一喊,我的劍一偏,立即就要你的命。老曾,怎么回事?”
曾劍秋沒馬上答話,而在原地轉身向后看。船上的商販離他們都遠,似乎覺得這三人剛才惹了麻煩,也不往這邊看。另外兩個鎮兵則倚在船樓旁,正在墻上比劃著,好像在討論什么事。
于是曾劍秋轉過身,走到吳昊身邊看他:“你怎么知道的?”
吳昊此時笑不出來了,但往下壓了壓眉毛,看著是做出個可憐相,又抬起手指,指了下自己的喉頭。
“老潘,你先撤劍。”
潘沐云的劍線往后一收,小劍退出吳昊的脖子。他立即抬手捂脖子上的傷口,但手背不小心刮到了劍尖,一下子拉出一道大口子。他趕緊用左手把右手的傷口給按住了:“我說你們至于嗎?劍俠這么開不起玩笑嗎?”
潘沐云盯著他:“比你想的更開不起。你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同門師兄弟唄。要了命了,頭一回見著同門師兄弟,差點要了我的命了!”吳昊小聲說,“我要不是好人,曾師兄你能到這兒來把這幾位師兄接到船上嗎——”
李無相點點頭,看曾劍秋:“我猜他之后還會確認一下是不是只來了我們幾個人。曾老哥,看來關城的人知道你去了,我建議咱們現在立即跳河游回去。”
赫連集在懷里一摸,取出一顆丹藥:“把這個喂給他,一起帶下去,好好問清楚。”
吳昊這時看著才慌了,趕緊斜眼看曾劍秋:“老哥,我平時不就這個性子嗎?我真愛說笑的啊,等等等等,婁師兄是知道我的,我就是他的人,你們別跳河啊,一跳河什么事兒都完蛋了,劍俠膽子有這么小嗎?別跳啊!”
這時候船樓邊的那兩個鎮兵似乎說完了話,往這邊看。見幾個人站得很近,就又多看了幾眼,又往這邊走過來。
曾劍秋去看潘沐云,潘沐云看李無相和赫連集,李無相又看了一眼曾劍秋,皺眉想了一下:“我想起來了。梅掌劍說過在關城里是有這么一個人,咱們冒冒險吧?”
“有個屁啊!”吳昊立即開口,“梅掌劍不知道我的事,只有婁師兄知道,這十五年來他往關城來了六次,有三次是辦宗里的事,一次是去找地火,一次沒告訴我,還有一次就是這次,來錄關山的,我說的對不對?還有三次你們不知道的,反正這些年我見了他六次,我真是他的人,我錯了還不行嗎?別跳河啊!”
兩個鎮兵已走近了,曾劍秋又看了幾人一眼,立即開口:“你非要拿刀試這東西干嘛?要真切斷了你還能用嗎?”
吳昊這才轉過身,兩個鎮兵瞧見了,都吃一驚。吳昊卻笑著說:“長長就好了,卻知道這東西真是寶貝了,沒什么大不了的。”
兩個鎮兵立即來問怎么了,吳昊就只解釋說,是自己要用腰間的小刀去試那須子割不割得斷,結果誤傷了自己的手。這么敷衍一陣子,終于將兩個鎮兵又支開了。
到這時候,船終于要靠岸。曾劍秋守在吳昊身邊:“一會兒你得跟我們走。”
吳昊嘆了口氣:“肯定跟你們走。隨便把我帶去哪個放心的地方,咱們把話說清楚就行了。”
船靠了岸。護河對岸全是山壁,仿佛聳立極高的城墻,只有渡口的一條路從山崖間穿過。這里是個建立關口要塞的好地方,可不但沒有守衛,就連稍微低矮些的門戶都沒有,該是真形教覺得,完全沒有防備“外敵”的必要。
曾劍秋和吳昊幾句話就叫兩個鎮兵先帶著那些商販往關城去,然后在渡口處等了一會兒。
就這么一會兒的功夫,李無相感覺到異常了。
最初吐納煉氣的時候,他就開始能夠慢慢體會到在周圍的空氣當中,還存在一種很奇妙的感覺——一個人閉上眼睛,自己用手指在眉心隔空滑動,會覺得眉頭發緊。
而修行之后,身周也會有類似的體驗。不像用手指指著眉頭那么難受,要更加輕微柔和一些——只要一運行真氣,就能覺察體內的精氣與體外的靈氣似乎有一種微妙的吸引力,仿佛兩者要將血肉肌膚給穿透。
然而一過護河,站在了教區的土地上,這種感覺幾乎完全消失了。他試著運行體內精氣,能夠意識到在附近的確有靈氣,可這些靈氣變得極為懶惰沉悶,像由氣化為了水,很難像在護河的對岸那樣納入體內。
這應該就是潘沐云和赫連集說的,教區之內玄教真靈的壓制了——所修的不是玄教法門,這里的靈氣都很難被調用!
等那些人走得遠了,幾個人才上路。
穿過山壁中的峽谷之后,眼前就霍然開朗、看到關城了。
遠處是一大片廣袤平原,在平原的正中,能瞧見一座在霧氣中的城鎮。比幾人現在站著的位置要高一些,腳下這條從渡口穿過山壁延伸過來的道路,又筆直地延伸向關城方向,仿佛被人劃出來的一條直線。
關城背靠著一座山,只是那山,該跟護河的河堤一樣,并非自然形成的。
那山在平原上突兀地聳立起來,頂部差不多是平的,整體看上去仿佛一座襯在城鎮之后的屏風,又像與護河邊的巨大山崖相對著的一面照壁,這就應該是他們所說的“關山”了。
幾個人都保持沉默,不跟吳昊開口說話,隨著曾劍秋下了路。護河岸邊的山崖在對岸看時,直上直下宛若墻壁,但在這一邊卻是有緩慢起伏的正經山體模樣了。幾個人先深入林中,又在山壁上奔行,等穿過一條溪水之后,曾劍秋就叫吳昊把身上所有的衣服都脫下來。
吳昊不情不愿,但瞧見懸在面前的三柄飛劍只能照辦。
他脫下的所有衣物都被留在溪水邊,赫連集則從擔子里為他另找了身衣服和鞋子。吳昊正要穿,李無相開口:“慢著。吳師兄,要是我們錯怪了你,也請你多擔待,但請先把嘴張開。”
吳昊嘆了口氣,乖乖張嘴,李無相就用小劍挨個撬他的牙,確保都是原裝的。等他把劍從嘴里收回來,吳昊又要穿衣服,李無相站到他身后,再次開口:“吳師兄,請你彎腰,把腿分開。”
吳昊愣了愣,皺起眉:“你這就——”
“這畢竟關系宗門大事。吳師兄你說自己也算是劍宗弟子,該不會放在心上的。”
潘沐云和赫連集咳了一聲,退開幾步。曾劍秋哈哈大笑起來:“你小子從前究竟是干什么的?怎么看看比我們還懂?吳昊,你聽他的話吧,要不然就是我來動手了。”
李無相往旁邊讓出一步:“對,曾師兄你來更好,我再去翻翻他的衣服。”
過一小會兒之后,幾人重新上路。等又過了一道溪水,攀到一個石坡上。從這里往下看,四面八方的情景都收入眼底,幾人就站住了。
曾劍秋開口:“你說吧,怎么回事?”
吳昊此時直喘粗氣。如果他不是真形道的修士,就該是這種反應——他所修行的功法只是叫他筑了基、多了幾十年的青春壽元而已,跟身邊的四個劍俠的道行沒法兒比。李無相仔仔細細地聽他的心跳,的確極快,可也不能確定是不是偽裝出來的。
吳昊就坐到地上、再喘幾口:“我是怕了你們了,就是我說的,婁師兄在我十來歲的時候找到我,問我想不想做劍俠——曾劍秋你也知道關城里是什么樣子,我自然是想的了。那回之后我一共見了他六次,試探考驗,就是你們的那一套,然后就說我行了。”
三人愣了愣,都去看曾劍秋。
不但因為“你也知道關城里是什么樣子這句話”,也因為他竟然混進了關城的鎮守府。自見面開始以來,似乎一切都意味著他對關城相當熟悉——
曾劍秋嘆了口氣:“我生在關城,是關城人。這事往后再說吧。他這話可以說沒錯。在咱們那邊能修行的資質,三十六宗都會收。但在教區這邊,許多三十六宗覺得不錯的資質,玄教是看不上的,往后只能做鎮兵。要一個人膽子大,那跟修長生比,做鎮兵就不算好出路——但見了六次就說你行了?”
“婁師兄是我外公,我是他外孫,這行不行?”吳昊一攤手,“有比這親的嗎?”
李無相的第一個念頭是,可能劍宗還是應該像別的宗派一樣,以“師父”和“弟子”相稱比較好。
第二個念頭是——婁何也是關城人!?
他轉臉去看潘沐云和赫連集,見這兩位也發愣。
曾劍秋想了想,又嘆了口氣:“沒錯,婁師兄也是關城人,他也的確有個女兒。你繼續講。”
吳昊揉了揉自己的頭發:“我在鎮守府,知道他被抓了,我就想法兒去見了他一面,他告訴我可能有人會來救他,就說應該是曾師兄你。這是我的錯了,婁師兄跟我說,要是我事情辦得漂亮,完事之后就真帶去我劍宗做劍俠。我錯就錯在什么呢,幾位,我還以為劍俠都很豪氣,想給你們留個印象,怎么說呢……我覺得劍俠都不會喜歡循規蹈矩的人,是不是?”
“其實我也是昨天才確定曾師兄你就是婁師兄說的人——他只跟我說了幾句你的樣貌,你又是一月前來的鎮守府的,你還去見過他。見過他的人有不少,但你的樣子跟他對說的對上了,我就留心你了。我錯也就錯在不該多等了一天,對不對?”
“你們想想吧,我在渡口的時候已經看出來了,那船上的時候干嘛說破你們的身份?我就是……”
李無相打斷他的話:“渡口的時候,你怎么看出來的?”
“曾師兄多看了你們幾眼,你們也多說了兩句話,那我猜就是——我要是沒這點道行,婁師兄也不會想要選我做劍俠、也不會叫我待在關城做眼線,對不對?”
他眼巴巴地看著幾個人。潘沐云皺眉想了了想,遲疑著說:“要他真是真形教的人,那這事就辦得太蠢了。”
李無相點點頭:“又或者他覺得咱們會這么想。”
吳昊攤開手,張了下嘴:“我說你,你叫什么來著,你就非得跟我過不去嗎?你很聰明嗎?”
李無相對他露齒一笑:“吳師兄你別生氣,我之前說過,都是為了宗門,那這樣,你再擔待一下——”
“不是,你又想干什么?”
“只是怕你跑了。”李無相從懷里又摸出一把須子,走過去將他的腿腳捆了起來。吳昊唉聲嘆氣,并不反抗。
然后李無相往一旁走出十來步,招了招手:“老哥,你得先跟我們說說你和婁師兄的事。你瞞得太多了,咱們不好做決斷。”
曾劍秋嘆口氣,三人走了過去。
曾劍秋沉默片刻,又轉臉看了看側躺在石地上的吳昊:“我真是不想你們來的。我做這事,倒也不算是一時沖動,而是因為我從前就是關城人。李無相,記得我跟你講我十九歲才入道,又結了婚吧?”
“嗯。”
“我那時候就是在關城成的家。我的父族……算是關城里豪族吧。”
李無相仔細回憶了當時在金水擊潰趙傀之后,曾劍秋在璧山腳下跟他說的每一個字。
“之后你說你那時候修行晚了,所以筑基筑了十幾年。老哥,你家里從前是關城的豪族,那你沒修行過嗎?”李無相頓了頓,皺起眉,“或者,你當時說的,‘我十九歲的時候入門,入門太晚了,那時候又已經成婚’——哦,你當時說的是入門,而不是入道。老哥,你這個‘入門’指的是劍宗的門吧,那,你當時這兩句話之間是不是沒什么因果關系?”
曾劍秋長長吐出一口氣:“是。你小子行啊,這也能想得到。沒錯,我當時說的是入劍宗的門。在那以前……我可能勉強算是真形教的弟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