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話音剛落,兩人忽然聽到一聲尖銳悠長的劍鳴,隨后一道清光從大洞峰的方向直沖上天,立即將云層驅散,又仿佛穿過了天頂的什么東西,消失不見。
梅秋露臉色一凜,看看天上,又看看李無相:“是姜介的劍意示警,叫在外的劍宗弟子立即避禍……看來你這禍闖得有點大。走,去大洞峰!”
大洞峰峰頂的東皇太一殿中,劍宗弟子都已聚集到此處。
這太一殿跟幽九淵之外的完全不同,倒很像是大戶人家的正堂,只是大了許多。
這正堂的正北方向是一桌兩椅,靠墻掛著一幅人物畫像。但畫中人物不是東皇太一得道之后的神仙模樣,而是業朝還在時,業帝李業身穿龍袍、坐在龍椅上的樣子,仿佛他此刻也在殿里,端居正位。
堂中兩側也排著座椅,太一教主姜介坐在左上首的位置,右上首空著。五位劍主、三位掌劍,都已經依次落座,余下的劍宗弟子也站在堂下,約有三十多人。
孔旭正站在崔劍主面前,而崔劍主皺著眉,看著他:“我沒聽明白,你說李無相是去下界找萬歲的——你是從什么人那里知道了這事?”
“……是。”
“但你又說不知道自己是從誰那里聽說的?”
孔旭為難地說:“是。”
崔劍主一拍座椅扶手:“孔旭,你糊涂了嗎?”
孔旭嘆了口氣,又吸了口氣,左右看看,似乎無可辯駁:“我……崔師兄,教主,我的確是想不起了,我就是聽說了李無相要去找萬歲,我就想著跟過去幫……”
他咬了咬牙:“不是要去幫忙,我是知道萬歲如今沒從前那么好對付,是想要看他吃個虧再出手,好叫他離幽九淵遠一點!但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他把下界打出一個洞來,我看他當時的樣子不對勁,他剛結成金丹不該有那種神通,就好奇也跟下去了。”
“然后我就看見了玉璽……我不知道是不是他使的什么法術把我迷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了,伸手去拿那東西,結果剛碰到,他就把我的手給斷了——”孔旭抬起右手,傷口已經愈合,頂端冒出幾枚肉芽,像要重新生長出來的手掌,“還問我要不要跟他斗一斗報仇,我想要回來報信,就說我們之間沒什么仇,然后他就走了。就是這么回事,沒一點隱瞞。”
“你這是快要有殘害同門的心思了,稍后再處置你!”崔劍主瞪了孔旭一眼,轉臉看姜介,“姜師兄,我們找了這么多年傳國玉璽,竟然被李無相找到了,還就在幽九淵——你剛才發了劍意示警,應該也知道這事有多緊急,那是傳國玉璽、東皇印,唯一留在了人世間的金仙至寶,姜師兄,那李無相有古怪,你還不同意我去拿人嗎?要是叫他跑了……我猜他就是玄教派來幽九淵的——”
姜介稍稍挺了挺身,于是崔劍主收住話頭。
“等一等吧。孔旭,你說李無相上來之后去了九誅峰?”
“是,教主。”
姜介點點頭:“那就等秋露帶他過來吧。”
崔劍主轉臉看他:“師兄,梅師妹……你等梅師妹帶他過來?你這是在害她。梅師妹的修為,早就應該成就陽神了,我不如她,可是我也看得出來,她就是卡在她自己心性的這一關。她這心性,叫她引了婁何入門,闖下禍來。這回她又引了李無相入門,如今看也是別有用心。”
“教主,要是這回梅師妹沒把他帶來,而叫他走了,你這不是叫她入魔道了嗎?”
姜介只又說:“再等等。”
“那東皇印呢?我們不即刻去找嗎?”
“再等等吧。”
崔劍主吐出一口氣,閉上眼睛。
孔旭猶豫片刻:“教主,我帶著幾個師兄弟往九誅峰那邊去吧。不是因為斷掌的事情,我只是覺得,事情越想越不對勁。”
“婁何當初也是自廢了修為來到宗門里的,那是苦肉計。李無相,在筑基的時候殺了真形教的行走,結丹之前又大鬧棺城,從前我們聽說了,只覺得很佩服,可現在想,要還是真形教的苦肉計呢?”
他這話叫堂中許多弟子動容,便有人發聲:“是啊,姜師兄,沒人信不過梅師姐,是信不過李無相。梅師姐天性純良,要是又被真形教蒙蔽,誤放走了他,那豈不是成了她的心魔?崔師兄說得沒錯,你可能害了梅師姐!”
再有人說:“教主,我們去也不是當著梅師姐的面拿李無相,只遠遠看著,要是真有個萬一,我們也好防備她犯下大錯啊!”
姜介垂了下眼,正要開口,就聽著殿外傳來人聲:“姜師兄,我帶李師弟來了。”
眾人都是一愣,轉臉向后看,讓出一條路。
梅秋露在前,李無相在后,兩人走入殿中。
姜介點點頭:“秋露,你先落座。來了就好,我們正有些事想要問問李無相。”
但梅掌劍只是向旁邊撤了一步:“師兄,這座我就先不坐了。要是你們問出了什么我也難辭其咎的東西,我也不能再待在幽九淵,也不能再做劍俠,更配不上這一身的修為了。我還是等一等吧。”
崔劍主猛地睜開眼,盯著梅掌劍看了看,轉臉去看李無相:“宗門內外,都不想叫梅掌劍這話成真。李無相,你既然敢來,也叫我們稍微放了心,現在我問你幾件事,你能一一答出來嗎?”
殿堂內極靜,全在看李無相。
他就低嘆口氣,對崔劍主拱了拱手:“崔師兄,我想說你盡管問,我全都答,可惜我不能這么說。”
又看向姜介:“教主,我是有許多想說的,但只能對你一個人講,我們能到別的地方去說嗎?”
崔劍主一拍扶手:“宗門之內親如兄弟姐妹,你要是問心無愧,有什么話不能在這里說!?”
李無相又嘆了口氣:“我是怕嚇到人。”
“你好大的口氣!”有人怒斥,“世上有什么事能嚇著我們!?”
姜介想了想,一抬手:“好吧,李無相,你跟我來。”
他站起身,向殿后走。李無相轉身對殿內的劍俠們施了一禮,跟上了他。
穿過大殿后門就是一座院子,姜介走到院中停下腳步,抬手往下壓了一下,轉過身:“現在這世上只有我能聽到你的話了。”“那,靈山的呢?”
姜介一笑:“就是五岳大帝此刻分身降世,也得費些功夫才行。”
李無相慢慢出了口氣:“好。我想一想,從哪里開始說。”
他沉默片刻:“我身上,有一個外邪。然山宗主趙傀曾經抓了一批孩子,在一個道場里煉太一,想要成就青囊仙,我這身子就是那批孩子其中的一個。”
“之后我發現了我身上的那個外邪,它沒跟我說過自己是誰。一開始給我的只是感覺,之后是叫我自言自語,再往后,在棺城的時候我走投無路求它幫忙,它就展示了一下它的手段幫了脫了困。”
李無相去看姜介,但他臉上沒什么訝色,只稍稍想了想:“你是,求他幫忙?”
“也不算求,算威脅吧。我威脅它說不幫我就同歸于盡,當然可能也威脅不到它。”
姜介笑了笑:“這就已經很好了。你繼續講。”
“它展示的手段,是叫我直接奪舍了棺城的一個府兵,那個府兵的前世今生,一瞬間全在我眼前展開了,然后我覺得自己就成了他。它還叫我看了它一眼,我說不好是不是看,我沒法兒理解我看見的東西,但是心里就只有一個很確定的念頭——那個就是太一。”
“哦,還有。”李無相補充,“我在靈山有一個朋友,有一回我倆設了一個計,叫外邪在找我的時候,他在一邊看著。他說他看見了,的確就是太一,跟世間供奉的那些塑像一模一樣,他說在靈山里是什么東西就是什么東西,所以那東西應該就是太一。”
他停下來,又去看姜介。
姜介此時的臉色變得凝重了些。他背著手,慢慢踱了兩步:“先前他們叫我去九誅峰拿你,我沒有應允。是覺得如果你是真形教的人,你梅師姐應該是制得住你的。即便她入了魔,無論你走到哪里,我要拿你也不過一念起的事。”
他停下腳步去看李無相,點點頭:“你知道我有太一真靈在身,還對我說了這些,李師弟,你做得很好,我信你不是真形教的細作。”
“至于你那位朋友的說法,也沒錯。但就像是有一個人說,人老了自然會死。對如今這世上的八千萬人口中的絕大多數而言,這是鐵律。但說這話的人可能沒有見過修行人,因此不知道修行人當中的某一些,是可以超脫生死的。”
李無相一愣:“教主你是說……”
“有一些很強的東西,也會自稱太一,看起來也像太一。你身上的未必就是太一真靈。太一與另外六位大帝不同,是被鎮壓了的,我們并不能與他的真靈溝通,而只能暫借些權能、神通……”姜介說到這里略沉默了一會兒,“但我也不能說我感覺到的就是對的。真仙、金仙或許還有些我也不能理解的手段。你繼續說下去。”
“好。”李無相覺得心里放松了些,“然后我來了幽九淵,想要去找萬歲救一救曾劍秋和潘沐云,李克就帶我去了下界,然后就出了事。現在想,我不知道昨晚跟我說萬歲的事情的時候來的李克還是不是李克了,可能那時候外邪又在他身上用了一樣的手段,替代了他引我去找萬歲。”
“然后在底下,用李克做了祭品,那東西來到我身上了……我想不明白它為什么能來到我身上?不是說這種東西,越強就越難來到這世上嗎?”
“因為幽九淵不算在陽間。”姜介說,“它們的確去不了陽間,但可能能稍來幽九淵逗留。這么說,這東西是一點點引你來幽九淵、叫你把它帶進幽九淵的。”
“是,我也是這么想的。而且我想它引我來幽九淵,就是為了下界的玉璽。只是我想不清楚的另外一件事就是,它處心積慮地設計我,最后卻因為我體內的精氣不繼而叫我回過了神,沒碰到玉璽,它怎么會犯這種錯?又為什么不用我身上的精氣?”
姜介像一個溫和的師長一樣回答他:“世上沒什么人或事物是無所不能的。即便成就金仙,掌握天地規則道運也是一樣,就像東皇太一干涉不了晝夜交替。”
“人,即便是凡人,在靈神面前看著很弱小,性命也不是可以被隨意剝奪的。外邪在你身上,你對它多有警惕,它就取不了你的精氣。所以各門各派入門時,都會告訴弟子不要看不要聽不要想,你能做到這種地步,十分難得。”
“至于你說的玉璽,也就是東皇印的事——”姜介嘆了口氣,“它原本就不是為了拿東皇印。那東西,它拿不起來的。它只是想叫你碰一碰。之后的事孔旭跟我說了,他去碰了東皇印。這倒也不怪他,在人道至寶面前面前沒幾個人能守得住神,你的心性遠比他好。”
李無相問:“那……”
“東皇印就是我鎮在那里的,為了將幽九淵在幽冥與靈山之間鎮住,也是為了叫業朝舊都不散。”姜介說,“如今被碰了一下,玄教該知道幽九淵在哪里了。”
李無相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那——”
姜介笑了笑:“早晚會來的事,因此你梅師姐又斬殺兩個棺城城主的時候我才沒有多說。不是今天,也只能再拖上十來年的功夫,沒什么差別。不過在幽九淵里的宗門弟子,現在還能有十余天的功夫遠走四方——他們知道在哪里,但要找過來還是得費些時間的。”
他又沉默片刻,再踱出三步:“我常說許多事論跡不論心,但也有些事情要反過來看。李無相,我問一句話,你要真心答。”
“好。”
“要你并不覺得在身上的是太一,而是別的什么外邪,那在見了曾劍秋、潘沐云、梅秋露他們的為人之后又來宗里,還會隱瞞此事嗎?”
李無相認真地想了想:“如果它一直以來都在幫我,叫我覺得它溫和善良,我會的。但如果是像現在這樣,叫我覺得它做事已經不是很令人舒服,可能真的是個邪祟,那我不會隱瞞,會想要梅師姐或者你幫我。”
姜介點點頭:“好,那此事就了了,孔旭也不算犯錯。至少,唉,今天這事,宗里也無人受害。那現在來說說你身上這外邪的事吧。要是你想擺脫掉它,這事對我而言也不算難辦。”
李無相愣住了。
不是因為姜介說這事也不算難辦,而是因為——
他轉動念頭,斟酌詞語,小心翼翼地問:“姜師兄,李克李師弟,這事,我該怎么辦?”
“要先弄清楚它到底是個什么東西。”姜介說,“然后有兩個辦法。一個是把你藏起來,二是把它除掉。第一個法子好辦,很快,但只能解一時之困,等你到了元嬰的境界就藏不住了。第二個法子稍費些力氣和時日,但永絕后患。這要看你自己想要選哪一種。”
李無相的心沉了下去,一時間沒有回答。
或者說,不敢回答。
因為姜介聽不到跟“李克”有關的事。他想起來了,之前他凡是提到“李克”的話,全都沒得到姜介的回應。
那個外邪奪舍的手段,是直接把一個人完完全全地抹掉了,也從別人的認知中抹掉了?
但婁何能知道,能聽到自己說這事,是因為他是青囊仙,和自己一樣,已不算是世上人?
如果這手段連姜介也看不穿,他怎么能相信姜介能對付得了它!?又怎么敢答!?
李無相覺得自己的心如墜冰窟……
他本以為自己鼓起勇氣,終于找到了希望。可是……東皇太一教的陽神教主,陸地劍仙,也不是那個外邪的對手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