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門之后一片漆黑。李無相在夜里一向看得很清楚,可這里連一絲光亮都沒有,他一時間也變成了瞎子。
他的身上帶了火具,但他沒有立即拿出來,而是站在原地把觸須放出微微地舞動著,仔仔細細地聽了一會——周圍沒有任何聲音,也沒有空氣流動,似乎只是一個密閉的洞窟,極度安靜。
李無相就稍稍放了心,試著慢慢向前挪動一步。隨后,他身上一緊,又猛地收住了腳。
之前他是先潛入靈山,繞過石門,才又來到陽世的,因此幾乎沒有對這石洞里的空氣造成任何擾動。可他剛才這么向前挪了一步之后,觸須卻立即敏銳地感覺到約在自己身前一步遠的距離,也傳來了一陣輕微的氣流擾動,就好像有一個人或者什么東西正跟自己面對面地站著。
于是他再次屏息凝神,試著感應對面的東西……然而一無所覺。
碧元洞竟然是天心派的藏寶窟,應該就不會只有門外的四個人在守衛。所以他猜自己剛才所感覺到的,應該就是洞里的另外一重守衛。
這種事自然是提前問一問候萬中最好,但他之所以沒有問,是因為他并不打算只拿走自己能隨身帶走的那些。這世上除了六部玄教與劍宗之外,就是三十六宗勢力最大,而天心派又有三千年的積累,寶貝不知道會有多少。
這回能占下天心派,其實許多事都是因為時運的緣故,要是他自己獨斗,是絕無可能將周瑞心給斬了的。
所以說,這是一筆潑天的富貴,短時間之內可能都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了。
所謂天予不取必受其咎,那無論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旁人,他都得盡量把這個地方搬空。他的肚子或許裝不下太多,但卻還有個然山幻境。天心派的典籍經卷、跟幽冥地母有關的東西,他要全都帶走——他來到這世上的時間太短,知道的太少,這方面的虧實在吃得太多了。
可現在他停下來了,對面的東西似乎也就停下來了,好像正在模仿他的動作。
又僵持了兩息的功夫,李無相不耐煩了。
外面有個即將降世的癸陰真君,他沒時間跟這個裝神弄鬼的什么東西磨蹭了。反正他剛剛吃了周瑞心的假嬰肉身,血氣充盈,膽子也就肥得很,索性直接將丹力一運灌注飛劍之上,開口將其噴出,厲喝道:“天心派新任宗主在此,給我現身!”
可幾乎就是在飛劍脫口而出的一剎那,他立即聽到一陣尖銳的爆鳴聲,隨后周圍一片乒乒乓乓的脆響,自己身上似乎也被無數條從各個角度射來的刀兵擊中,就連這披金霞的肉身皮囊,都綻出了無數條口子!
但也是在這一瞬間,他借著飛劍之上金光把這洞窟里面的模樣看清楚了——
狗屁的洞窟!
明明就是個極小的石室!
長寬各不過兩步的距離,看著像是是一間相當狹窄的牢房。只不過除了石門之外的另三面墻以及頭頂、地面的石壁都被打磨得極為光滑,仿佛是鏡面一般。
而這么五面鏡子相互映照折射著,也就映出了無數個他的影子、無數柄飛劍,也仿佛是里面深藏了無窮無盡的空間。
剛才感覺到的氣流擾動,就是因為這石室太小了嗎?李無相就將小劍擎在指間,把這石室完全照亮,然后又向面前的石鏡中發出一道輕微的劍氣——
下一刻,無數道密密麻麻的劍氣也從鏡中密密麻麻地還了回來。
他忙將它們避開,再伸出手指去戳那鏡面,但手指穿不過去。
這東西能反射神通法術的攻擊,卻過不去人,所以這洞窟本身就是件寶貝?
鏡中的空間應該就是真實存在的,但看著亦真亦幻……是幻境!?
他有點記不清是誰說的了——三十六宗其實都有類似然山幻境一樣的藏寶地,各不相同。如今見了這東西,他心里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天心幻境”!
然山幻境是一張符紙,天心幻境,應該就是這五面石鏡里的空間了。
能把這玩意搞到手就好了,也免得一樣樣地往還沒展開的然山幻境里搬了。
李無相立即開始嘗試——把左眼框里的眼珠摘下來,在墻壁上蹭來蹭去、運氣結印顯化太一圣像、試著自己往石壁里面擠、再念一些世解集中記載過的常見的破法咒語——但都完全沒效果。
現在沒時間拖延了,難道真要出去再問一下候萬宗不成?
但就在這時,石室中忽然泛起一股輕微的血腥味,一個身影從虛空里浮現出來——正是苗義。
見著是他,李無相就把繃緊的身子又松下來了,往石門外看了看:“你敢就這么進來?”
苗義輕輕笑了一下:“我跟曾說,既然是要分贓,橫豎我這個德陽鎮守也分不到,我就先走了——婁何還有事要我去辦呢。”
李無相就又往外面看了一眼:“他剛才應該已經覺得你有點不對勁了。”
苗義嘆了口氣:“既然不問,那就不說吧。”
“所以往后,你就是苗義了?”
“嗯。”
“婁何呢?”
“有緣再見吧。”苗義苦笑了一下,“不說這些了,你是打算把天心派的寶貝給獨吞了?剛才在外面不是還說大家一起拿嗎?”
李無相張開手:“我那時候還以為會是一個大石洞——洞墻上密密麻麻都是石窟窿,一樣一樣地碼著法寶丹藥,那我自己肯定沒時間都給搬了。要早知道是這個樣子,我當然自己全帶走了。要不然叫天心弟子帶著下山去,一堆人去投了玄教,一堆人又被玄教抓了殺了,這不就成了資敵了嗎。”“不過我會留一點。法材丹藥之類,叫他們帶著下山找活路。”
苗義點點頭:“行,既然是你說的,那我就信你不是因為貪念私心——所以你現在是不知道怎么把這東收了?”
“是。你知道怎么辦對吧?”
“知道。”苗義沉默片刻,“可你先別著急,聽我說上幾句。因為這回咱們兩個分開之后,就不知道還有多久才再見面了。”
這話叫李無相的心稍稍沉靜了一點。他就笑了一下:“婁師兄,沒想到在你那兒咱們兩個這么要好。”
苗義卻沒笑,而嘆了口氣:“你還能叫我一聲婁師兄,還能跟我說笑,這真不錯。不過我要說的卻不是同門的師兄弟情誼——李無相,你還記得在棺城里的時候吧?就是你問我究竟為什么要叛出劍宗的時候,我那時對你說,希望你去做劍宗的宗主,或許將來能幫我一幫。”
“記得。”
“那現在呢?宗里的人先覺得是你害死了姜教主……但是以崔師兄和梅師姐的為人、頭腦,應該都明白不是你做的。可很多時候,痕跡不論心、論心不論跡,這兩句話都是哪一句合適就說哪一句的。實情是,不把你收入劍宗,姜教主或許就不會死——你想過再回去的話會怎么樣嗎?”
李無相皺了下眉,苗義就搖搖頭:“其實你也不用想,看我和曾,還有梅師姐就知道。”
“梅師姐快要陽神的修為,卻還是個掌劍。她對人說是她想要自在一些——就她那個性子,即便做了劍主,還能有誰叫她不自在?其實都是因為引了我和曾入門。”
“我和曾呢,他我就不說了,天生適合做劍俠,但我不知道你發現沒有,他是不愛回幽九淵的。我呢,倒不是我自夸——連你這樣的人都覺得我算是能說說心里話的,就該知道我的頭腦也算聰明的吧?而我從前也不過是個執劍,長期困頓在德陽附近。”
“咱們九誅峰這一脈,按著市井間的話講,就是宗里受氣的小媳婦。所以往后你回了劍宗,只怕不會比梅師姐更好——能像她一樣,就算是劍俠們真是當之無愧的劍俠了。”
李無相看著他:“婁師兄,我不會跟你去玄教的。我當初想去劍宗是為了找靠山,之后是覺得同門師兄的為人還真不錯。要是你叫我去玄教,只怕不過一個月我就要殺得血流成河,那你就什么都做不成了。”
苗義笑了:“我當然是知道的,你這人其實心腸很好,但就是走到哪里都安分不下來。所以往后你打算怎么辦?”
李無相沉默著想了片刻:“你說的這些其實我去了幽九淵就已經發現了,那里對我來說也不算世外桃源。所以劍宗,我知道我自己也是回不去了的。”
他又轉臉往石門之外看了看——他能想象得到,此時此刻那一枚釘在月暈之上的劍光一定越來越弱了,那東西一定還在掙扎著慢慢下落、要同癸陰真君的真靈融為一體。
可在這么急的時候,他倒是不急了。
這世上能跟他說得上話的人很少,薛寶瓶曾經算,可太遠了。曾劍秋呢……他是個好人,但李無相明白他那種“好人”跟自己是不同的。
倒是婁何,初次見面就生死廝殺,直到如今他也還對其略有些提防,甚至在想到將來的時候,會覺得依著婁何這樣的性情,搞不好會走上另外一條路……
可似乎就是跟這樣的人,他覺得可以說一些長久以來無法言說的話了。
“現在都知道我是元嬰了。”李無相嘆了口氣,“我知道自己的這種做法很不聰明,是惹禍上身,在六部玄教那里掛上了號,往后是很難過太平日子了。之前那三道飛劍、現在在月暈上釘著的一道飛劍,更是把這事兒做實了。”
“其實,也就是這四道飛劍,我才想,往后用不著回劍宗去了。”
苗義點點頭:“我懂。你對姜教主的死心中有愧,所以覺得應該拼上一條命為宗門里做點事。可之前那四道飛劍……所以我說不會是梅師姐來了。要是她來了,她會現身,她一現身,就能把你庇護下來。但現在發劍的人無聲無息,那這四劍就是你的催命符了——你想以身做餌,他就真叫玄教的人覺得你是元嬰。你想為宗門割去些血肉,有人立即幫你把刀子又捅得深了些。”
“所以天心派的事情之后,我就不想再露面了。我要是能把天心幻境里的東西帶走,就上十幾幾十年的功夫慢慢把這里面的東西用盡——一個宗門的積累,供養我總沒問題吧?”
“其實我最開始離開桃源、來到這世上的時候,就是想要叫自己活得久一點、多見識些神異的事。現在看,見識到的神異的東西夠多了,可自己卻快要短命了,那這事就不對勁了。”李無相伸手摸了摸光滑的石鏡,“所以我得正本清源,帶著幾個人卷款跑路,至少把自己煉成元嬰之后再出山,那時候應該就不怕什么了。”
“婁師兄,你沒有這種感覺嗎?這世上的人其實都不算是人,只有那幾個金仙、真仙才算是人——他們至少還能決定自己去不去死,為什么而死。而別的,即便是像姜教主那樣的,也要信太一。”李無相收回手,看著苗義,“信太一這種事……婁師兄其實你有沒有想過,人其實是可以什么都不信的?”
苗義稍稍皺眉想了想,又放松眉頭:“我說過,咱們是一路人。我自然想過,所以我才想成就真仙,那么一來,按著你說的,我自然也能做人了,只有旁人供奉我,而非我供奉旁人。”
李無相笑了一下:“我不是這個意思,不過算了,也差不多吧——那現在呢?我到底怎么收了這個天心幻境?”
苗義盯著李無相看了片刻,搖搖頭:“你說的后面這幾話我往后再好好想想。不過你既然說不再回劍宗,這就是我想要聽的。你這樣的人物用不著屈居人下,如今的劍宗對你而言也不算是好去處了——你能想明白這一點,就比宗里的人都強得多,將來能幫得上我的忙。”
“好,現在我告訴你怎么收了這天心幻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