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無相用了小半夜的功夫跟他們細說癸陰真君真靈的事。提到金子糾被天心派的人設計用來鎮壓真靈時,陸懷遠就又哼了一聲:“到底是小門小戶,做事也小家子氣——李掌觀,我說這話你可不要見怪,首先說,壓根就不該把被真靈附身的人留下來,而應該當成外邪一樣除了。”
“一個宗門傳承得好,哪需要從真靈身上弄什么經驗學識?三千年積累下來相比真靈只會多不會少,何必冒這個險。再有……集宗派之力才能把人的修為催到元嬰的境界,呵呵,要修行的是正經也就罷了,修行的既然是你們天心派的功法,還要這么吃力,唉,這真靈就不是你們應該保下來的。”
說了這小半夜的功夫,李無相差不多把這幾個人的脾性都摸清楚了。很有趣,他們的性格都很典型。
使重劍的牟鐵山是這群人帶頭的,說臨行的時候,他們在大劫山的師長就交代由他帶隊。
這六人都是金丹,可三十六宗的金丹不像劍宗的金丹那樣,有養丹、育丹、化丹三個境界,他們所修行的用劍宗的話講,就是“假丹”。
牟鐵山是金丹的巔峰期,說是正在沖擊元嬰,李無相覺得他這個巔峰或許跟自己這真仙體道篇的養丹期差不太多。
而他所屬的巨闕派,應該是目前三十六宗里最強的兩宗之一。
他這人的性情可以歸納為“軍人”,性格沉穩,稍有些豪邁,但要比曾劍秋更陰沉一點。很有作為領頭人的自覺,不怎么在乎其他人的閑言碎語和陰陽怪氣,喜歡做決定。
如今聽了陸懷遠這話,就皺了皺眉;“陸懷遠,你少說幾句。三十六宗都是一家,誰家沒有個興衰的時候?”
“哈。”陸懷遠就笑了笑,將大槍橫在膝頭、遠遠地坐著了。
李無相看了他一眼,對牟鐵山笑笑,低聲說:“多謝師兄。”
陸懷遠這人的性情可以歸納為“律師”,而且是嘴巴挺毒的那種。他是個金丹的中期,說話時一點都不客氣,直指核心,喜歡提出些別人想得到,但不好意思或不方便出口的話。這人對利害看得很明白,對其他宗門也總有些輕視之意,但他所在的千機派卻并非與巨闕派并列的雙雄之一,而在第二梯隊。
真正與巨闕派實力相當的,應該是天工派——使大錘那個矮壯的、名叫唐七郎的。
唐七郎此時就坐在他身邊,聽他說了這話,側了身子用肩膀碰了碰他,朝他眨了下眼:“你用不著往心里去,陸懷遠這人可是刀子嘴豆腐心,要是過幾天出了事,頭一個來救你的是牟師兄,第二個就會是他。”
李無相笑了笑。
唐七郎就又湊近他:“你說那個真靈被那個蚣蝮鎮壓之后成了一口井?你那時候就在井邊,沒想著弄一囊水嗎?”
“為什么要弄一囊水?”
“嘖嘖,要是我當時在那兒就好了。”唐七郎湊得更近了點,“我跟你講,你們的祖師癸陰真君,跟幽冥地母挨點邊兒,跟太陰大帝也挨點邊兒,她自己呢,井中仙嘛!她那口井里的水能生化萬物、能澆滅真火,要是弄來一囊水,我們天工派可是求之不得啊,那是用來淬煉的好東西!哎,這樣,等幽九淵的事情辦完了,抽個空子,你帶我過去,我虧待不了你。”
李無相做出吃了一驚的樣子,點點頭:“好啊。”
唐七郎這人,他的看法是“小販”。為人和善圓滑,眼睛很毒。之前自己做出握著銅鏡用了用力的樣子,他就說自己并非尋常的天心弟子。但這種人他是最不愿意與之打交道的,因為完全沒法兒確定他嘴里哪一句是真的、哪一句是假的。
這時候牟鐵山朝他揚了下臉:“李掌觀,咱們今天就先歇下吧,明天天不亮就繼續走。真形教的人嬌氣,天不亮不會出來的。”
幾個人都說了一聲好,青霄派使細劍的劉含章笑著對兩位女修說:“師姐,你們倆還是守第一回吧。”
他這人李無相倒看得不是很明白。之前挖坑下葬天心弟子的時候,是他在打圓場,說話怯生生的,仿佛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師弟。
剛才講話的時候他也不插嘴,聽得很仔細,仿佛是群人中無足輕重的邊緣人物、像個初入職場的大學生。
可他現在知道這六個人全是金丹修為,除了牟鐵山是個金丹的巔峰,余下五個的本事應該不相上下。劉含章能跟這群人一起來這兒,也不會是等閑之輩。那他這性情,就說不好是真的還是裝的了——鬧不好六個人里最有心機的其實是他。
那兩位女修就一起點了點頭,又一起對李無相微微頷首笑了笑,起身走到石縫之外去了。
這兩位修士都是素華派的,而且比她們的性情更有意思的是,她們是雙胞胎。
叫孔鏡辭的應該是姐姐,叫孔鏡語的應該是妹妹,相貌衣著一模一樣。妹妹是個啞巴——不是比喻,是真啞巴,而姐姐也不怎么愛說話,只喜歡微微抿著嘴笑。
這對姐妹的表現倒是極符合尋常人對于女性的刻板印象:纖纖細細、容貌秀麗、溫和無侵略性、不喜歡爭辯,就連她們腰間所佩的那只葫蘆,里面裝的也都是些療傷或施毒的藥劑。
這……好像就是兩個“奶媽”。
李無相就隨著余下的人一起席地躺下了,有點兒好奇在他們心里自己是個什么角色。
寅時快要過去的時候,最后一輪值夜的劉含章和陸懷遠將幾人叫醒,而孔家姐妹則早就醒了,走到石縫外頭洗漱,李無相只能聽到一陣水聲、聞到隱約的香氣。
等他們草草吃了幾張餅,就開始上路。這時候李無相催動丹力,把自己的下巴稍稍拉長一點、眉骨弄矮一點、顴骨弄高一點。
這么一點點變化幾乎看不出來,就像是一個大活人在早上或者晚間的時候,因為飲水的多少,面相皮肉也會有極度細微的區別一樣。他今天變化一點點,明天變化一點點,與他同行的這六位都不會覺察。可要是怎么一直弄到十幾天之后,樣子應該就會與昨天相去甚遠,絕不會有人再認出他是李無相了。
剛上路的時候這些人似乎是想要試他,走的極快,風馳電掣一般,他就裝出拼盡全力才能勉強跟上的樣子。這么在草甸與樹林中穿行到了中午的時候,李無相估摸著已經走出了近兩百里,也就遠遠地看到幽九淵了。
他去幽九淵的時候,里面山峰聳立、林木蒼翠,是個洞天福地。可現在看過去,遠處地平線上的十幾座峰巒盡數褪成了枯骨般的蒼灰色。山峰上枯死的林木枝杈歪斜,仿佛千萬具高舉的焦黑臂骨。
今天明明是個大晴天,但幽九淵那十幾座山峰的上空卻盤踞著鉛灰色的云。云層濃稠,壓得極低,邊緣泛著鐵器淬火之后的暗紅色。而山腳則涌動著灰霧,好像活了,時而聚成蟒蛇般的渦流貼著巖壁游走,時而散做鬼爪狀探向天際。
天頂的濃云偶爾散開幾條縫隙、陽光灑落的時候,霧氣中就立即浮起星星點點的幽綠色鬼火,仿佛這幽九淵來了陽間,把幽冥之氣也一并帶來了。
到了這里,路上就能看到真形教的人了。之前駐守各地的都是煉氣的修士,這時候更多的是府兵。一般是百來個府兵由一個修士帶隊,在做苦力——畜力不知從何處運來土石,修士指揮府兵將那些成袋的土石高高堆起,看著是要壘成巨大的墳包模樣。
這種土堆在原上密密麻麻,好像葬了無數的人,布局看似凌亂,但應該是依據某種特定的陣法來的。
牟鐵山就抬起一只手,幾人在一叢樹林之中停腳藏身。他探頭往遠處看了看,又縮回來:“真形教的人這應該是要起陣,還是個大陣,諸位,怎么看?”
陸懷遠此時的神情也很正經嚴肅,抱著他的大槍:“何止是大陣,我覺得應該是坤元鎮岳陣,真形教改地氣用的就是這個陣吧?照理說他們應該先改教區附近的地氣,可現在來幽九淵附這邊孤零零地弄了一個,沒有教區里的真靈庇佑,吃力不討好,應該是急著鎮壓什么東西——劍宗的人都不在了,能叫他們這么費勁兒的,我猜就是東皇印了,好啊,好東西真的還在幽九淵!”
唐七郎皺眉咂了咂嘴:“我是覺得有點麻煩。劍宗是三個元嬰吧?一個崔道成,一個梅秋露,還有個李無相——三個元嬰,走的時候都沒把東皇印帶走的話……看來要拿這東西是難了。”
陸懷遠嗤笑一聲:“元嬰罷了。即便是真嬰也還是比不得咱們的陽神,他們沒辦法又不是師長們沒辦法。牟師兄,現在怎么說?”
牟鐵山就來看李無相,另外五人也都看他。
李無相愣了愣,跟他們一對眼,稍稍往后縮了縮:“幾位師兄,你們都是金丹的修為,沒道理叫我先去探路吧?”
牟鐵山一笑:“你不必探路,是用到你們天心派神通的時候了。你把我們藏在玄光鏡里,兩位師妹把再把我們帶進去。”
說起天心派的神通,李無相會的也只有這一樣——當初程佩心給了他玄光鏡,又告訴了他咒決,這回他在幻境里也又找到了四十二面一樣的法器,倒也不會露怯。
他自己不想也進入鏡中,而想看看幽九淵如今到底變成了什么樣子,于是做出松了口氣的模樣:“這好說,你們四個我全給收進去,再把咒決告訴兩位孔師妹,到時候再叫她們把你們放出來就行。”
牟鐵山一愣:“你呢?”
李無相也愣:“我?啊?我也要一起去啊?”
陸懷遠冷冷一笑:“你自然要去。你們天心派的宗主之前就要投向真形教的,誰知道那時候你是哪一派呢?要是你待在這里,我們往那邊去了,你從林子里鉆出來把我們賣了,那還了得?”
“我……”李無相嘆了口氣,“先不說我會不會做這事,問題是這法術是收人的魂魄而不是肉身的。我把我自己也收進去,肉身里面氣機不運轉了,這法術還怎么用?反正你要我收你們進去,我就是進不去的。”
幾個人面面相覷,看著好像覺得事情很難辦。但牟鐵山卻忽然笑起來,對另外幾人說:“看,這就是天助咱們,天心派收魂,這不正好了嗎?”
那姐姐孔鏡辭則對李無相微微一笑:“李掌觀,牟師兄的意思是說,原本我這葫蘆——”
她輕輕拍了拍腰間那法寶:“是只能藏死物,所以我們在為怎么潛入幽九淵犯愁。可如今掌觀你的玄光鏡能收魂,肉身就可以藏在我的葫蘆里了,正相配。”
聽她說了“正相配”這三個字,一直不怎么言語的劉含章就忽然嘻嘻笑了一聲。
孔鏡辭愣了愣,臉上稍稍一紅,瞥了他一眼,又對李無相說:“掌觀你沒法兒把自己收進去也不要緊的,我這里還有一樣靈寶,原本只是夠我們姐妹兩個用的。你將境語也收進去,你我二人用這靈寶就好了。”
牟鐵山拍了拍手:“就這么辦,行了,動手吧!”
李無相就不再推辭,像模像樣地念起咒決,先當著他們的面試了一次,又嚴肅鄭重地說:“諸位,進了鏡子里,不要跟任何人說話,否則可能怨鬼纏身,把你們拉去靈山!”
試過這一回再把人從鏡中拉出來,就都放了心。于是五個人一個接一個地倒了,橫在地上。孔鏡語就伸手將葫蘆取下來擎過頭頂,輕聲喝道:“牟鐵山!陸懷遠!唐七郎!劉含章!孔鏡語!可敢答應嗎!”
李無相正想這姑娘怎么忽然在這時候發瘋,就見著地上的五具肉身忽然微微一顫,都化成五道紅光飛進了葫蘆里。
孔鏡辭就把葫蘆重新掛在腰間,瞧見了李無相的神情,似乎很不好意思,低聲說:“……這是我派師長臨行之前賜下的寶物,咒決就是這樣的。”
李無相點點頭:“怪有趣的。”
孔鏡辭的臉微紅了一下,伸手在葫蘆口一拽,扯出一條近乎透明的絲帶。這絲帶不算長,看著像是腰帶,大約只能在腰間纏上兩三圈。她先在自己腰間繞了一下,又牽著另外一頭看李無相:“掌觀,你……”
她頓了頓,輕咳一聲:“你一會兒也把它纏在自己腰上。等我們往幽九淵那邊去的時候,你……嗯,你就在心里念,你們看不見我,你們看不見我,體內精氣每運行十個大周天,你就念兩回。”
“師姐,這個也是你們宗門的師長賜給你的嗎?”
“嗯,要你念的也是咒決。”
這素華派還怪有意思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