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
人群之外,一身月白長袍、面容冷漠的荀服君,無聲落在了惠韞子面前,看著眼前這個他最為敬畏的身影,眼中微微閃爍著一抹克制的喜悅、期待和緊張。
兩人明明樣貌不同,可此刻站在一起,神情氣質卻仿佛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一般。
同樣的衣著打扮,同樣的神情冷峻。
惠韞子看著面前的荀服君,上下打量,淡漠的臉上卻浮起了一抹嚴厲和失望:
“我教過你很多次,在不清楚對手根底之前,絕不輕易出手,出則盡全功,不可令其有分毫反撲的余地!”
“你把韓魘子送去補天,卻算漏了他還藏著具化身……結果只是白白送死!還留下了無窮后患!”
荀服君一愣,隨即本能地微微低頭,一如許多年前,在老師面前聆聽教誨一樣,只是眼底多了些期待落空的失落和哪怕是被逐出宗門、千夫所指時都不曾有過的一絲絲委屈,低聲道:
“是,弟子失察……”
“我說你,你不開心么?”
惠韞子的聲音依舊冷冽而嚴苛。
荀服君沒有抬頭,神色木然,只是微微搖頭:
“太上忘情,煉情峰弟子向來以煉化七情六欲為修行首要,弟子不曾有此情緒。”
心中卻莫名有種悶堵的感覺,若是往日,他早已將這情緒煉化,可此時卻不知為何,偏偏任由這情緒在心頭一點點擴散開。
直到他忽地感覺到一只手掌輕輕落在了他的肩頭,耳邊響起了老師那一貫淡漠,此刻卻多了幾分陌生的、柔和的聲音:
“煉情不是無情……”
“你可以不開心。”
“相比起沒有任何感情,我更希望你能像正常修士一樣,有自己的喜怒哀樂,而不只是……為了宗門。”
荀服君驚愕地抬起頭。
卻看到那一貫冷淡嚴苛的師父臉上,破天荒地露出了一抹從來都不曾有過的溫和笑容,若暖陽照在冰雪之上。
耳邊,也響起了師父的聲音:
“還有……”
“你做得不錯,沒丟我的臉。”
這一刻,荀服君怔怔立著,如在夢中。
“無上真佛很可能會在不久的將來,再次遣人進入界亂之海,這一次,來的可能是羅漢,也可能是菩薩,甚至可能是大菩薩,都說不定,而仙人關尚未打破,一旦被無上真佛的人察覺到異樣,界亂之海便會迎來前所未有的劫難!”
“所以,我等當務之急,便是商議如何應對無上真佛。”
太一道場之內,萬象宗純陽宮大殿。
相比之前,純陽宮大殿做了擴大和修繕。
一番推讓之后,王魃坐在大殿主位,左右兩側分別坐著重淵祖師、齊天祖師等云天界修士,邵陽子、顏文正……趙豐、汲嬰、梁無極等小倉界修士,以及甘雄、五大鬼王、云七、晏直等,下方客座上,則是坐著喬中煦、應元道主等人。
這是一場界亂之海內的最高會議,關系著界亂之海內所有勢力、修士的未來。
是以此刻眾人無不正襟危坐,神色凝重。
聽著王魃和重淵祖師等人交替講述著界亂之海外面的形勢,眾修士對于無上真佛勢力的浩大也有了初步的認識,同樣也清楚了王魃所言情況的嚴重性。
喬中煦第一個出聲,神色沉重:
“太一道友不在,或許不太清楚,界亂之海這些年變化極大,界外幾乎九成勢力中的化神、煉虛、合體修士,都被編入貴界的三大營中,這么大的變化,想要瞞過無上真佛的人,可能性極小,一旦他們察覺到界亂之海的形勢大變,又得知了太一道友的身份,只怕……”
王魃聞言,并未立刻出聲,而是看向重淵祖師這邊。
見王魃看來,重淵祖師微捋長須,搖頭道:
“瞞過無上真佛的人,倒也不是不可能,我曾得了一門秘法,名為‘觀天鏡’,只要將整個界亂之海都布置上觀天鏡所需的法器,便可以將整個界亂之海都盡收眼底,一旦其打開了界海漩渦,咱們這邊便會第一時間有所察覺,到時候針對此人,應當無礙。不過……”
“無上真佛的人來界亂之海的目的,是搜刮高階修士和諸多資源,若是不能令其滿意,定然是也不行的。”
“善。”
王魃點點頭,隨后又看向邵陽子等人。
邵陽子和姚無敵等人皆可算是界靈的一部分,只需要耗費一些造化之力便能喚醒,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多些人商議也是好事。
邵陽子沉吟了會,開口道:
“邵某所知有限,是以不敢妄言,不過以我所見,解決此事,無非知己知彼而已。”
“彼者,是何修為,有無秘法、寶物,是一人,還是幾人,又或者是許多人?他們此來,目的是什么?”
聽到邵陽子的話,眾人皆是面色一肅。
王魃也微微頷首,他便知道這種事情最好還是集思廣益為好,比如他便是思維定勢,未曾想過這次也可能來許多人,而按照眼下的情況,由于大海市消失,無上真佛派遣多人前來,可能性恐怕不小。
“而己者,也是一般道理,有多少秘法可以騙過對方,我等境界修為有無優勢,咱們又要達成什么樣的目的,更重要的是,咱們可否在這之前,離開這界亂之海,避開此劫。”
邵陽子不急不躁,緩緩道來,卻讓眾人在極短的時間內,思路迅速貫通,很快便都有了想法。
王魃由衷贊道:
“還是邵師伯祖思路清晰,直指要害。”
隨后想了想道:
“無上真佛那邊,根據我得到的消息,是因為上次搜刮的人手都被我劫走,以至于供應不上,是以需要額外搜刮,另外,無上真佛和云天界的這場大戰,損失不算小,恐怕對人手的需求也會更高,這次來,他們的目的,有極大可能是搜刮更多的人手,有極小的可能是將界亂之海整個都搜刮干凈!”
“至于來的人有多少,這點,我也無法確定,那便照著人數多些算,來的人修為,也不能確定,不過大菩薩這個層次的人應該不會過來,來的人,多半是羅漢,或是菩薩境,便也照著菩薩境來對待吧。”
“也就是說……”
重淵祖師接過話頭,面色微凝道:
“不久的將來,會有一批人數不定的菩薩境僧人進入界亂之海?”
王魃點點頭,面色沉重道:
“菩薩境僧人,感知敏銳,想要一直蒙騙對方,要求極高,稍不注意,恐怕就會被看破,我也無法做到……這場戲,不太好演。”
這不似當初交手,匆忙之下,很難第一時間發覺,以他現在的境界和對蠶龍杖的掌握程度,想要以幻術一直蒙騙菩薩境存在,幾乎沒有可能。
聽到此間斗法最為強橫的王魃都這般說,眾人不禁皆是心中一沉。
王魃繼續道:
“另外,想要提前離開界亂之海,可能性也幾乎沒有。”
“界亂之海規則特殊,進來容易,只需找到一座界海漩渦,調整規則,便能進來,但反之,想要離開界亂之海,卻只能通過被無上真佛掌控的那口界海漩渦,才能離開。”
“我倒是知道外面那口界海漩渦的規則,隨時可以改動規則,前往外界,可對面便坐著一尊菩薩,時時看守,一旦傳送過去……”
他沒有再說,但眾修士卻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所以,只能等外面的人先進來,咱們才能跟著出去?”
客座上的喬中煦若有所思。
“不錯,若只是一個菩薩也就罷了,我擔心還有那位佛主在……”
王魃語氣平淡,只是聽到‘佛主’,重淵祖師等人還是不禁面色微變。
人的名樹的影,天殤佛主大敗三位大乘,誰人不懼?
若天殤佛主便在外面坐鎮,貿然開啟界海漩渦,簡直和找死無異。
“那這般說來,咱們也只能想辦法先行蒙騙過去了。”
邵陽子輕嘆一聲,隨后正色道:
“祖師的‘觀天鏡’之法倒是可行,監察整個界亂之海,如布大網,只等他們到來。”
王魃眉頭微皺。
監察是一回事,如何蒙騙卻是另一回事。
而蒙騙恰是此局之中,最為重要的一部分。
便在這時,沉默不語,坐在角落中的一道身影忽地開口道:
“觀天鏡為輔,為防走漏風聲,還需堅壁清野,將所有修士都盡數匯攏一處!”
“若能做到這點,便可施展李代桃僵之法,以假亂真,騙過這些人!”
“荀長老?”
聽到這話,眾人循聲望去。
王魃坐在高處,看著一鳴驚人的荀服君,不由得含笑點頭。
他便知道這位曾經的代宗主,必定有辦法,只是這個辦法,卻是一如既往的狠辣,比他原本的打算更狠絕徹底。
“堅壁清野……這般做,只怕動靜不小。”
界外修士中,有人忍不住皺眉道。
一旦施行堅壁清野,駐地被收起,他們這些界外勢力便等于徹底失去了獨立性,只能徹底依附小倉界,盡管現在與依附沒多少區別,可明面上,到底還是保留了他們自己的駐地。
荀服君揮袖起身,目光漠然地看著對方,平靜道:
“與生死相比,些許動靜,算得了什么?”
“這……可是……”
那界外修士有些不甘,一時間卻又說不出什么道理來。
生死本便是最大的道理,對方占據了道理的高地,此刻他不管說什么,都顯得沒有半分道理。
“這辦法不錯!”
甘雄忽地開口。
云七和五大鬼王,也接連應和。
隨后云天界這邊和邵陽子等人也都看出了點什么,紛紛贊同。
大殿之內,唯有喬中煦等人面沉如水,沒有開口。
道理他們懂,可一旦施行堅壁清野,界外勢力便會徹底融入小倉界,這對于玉壺界來說,絕不是什么好事,哪怕兩界之間,已經簽訂了盟約,但無上真佛無疑更是當前的要命大事。
猶豫中,他也只能默然不語。
“堅壁清野……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王魃嘆息一聲,隨后鄭重點頭道:
“既然如此,便這么定了!”
他長身而起,朝著重淵祖師行禮道:
“觀天鏡這邊,還請祖師上心。”
重淵祖師連忙起身接下。
王魃隨即看向在場眾人,隨即看向人群,抬手笑道:
“還請齊天祖師、邵師伯祖、荀師叔祖、汲長老、甘界主、喬道主、晏國主,一起負責這以假代真之事!”
汲嬰多年來一直負責界內諸項雜務,包括百藝學宮,這種事情缺了他不行。
而荀服君敢想敢做,是做事情的能手,只是行事狠絕,邵陽子沉穩有度,恰好可以節制荀服君。
至于齊天祖師,則是推進此事的主負責人,不參與具體事務,畢竟他是界亂之海內少有的渡劫前期修士,資歷、修為足夠,而甘雄、喬中煦、晏直,則分別代表了界域勢力和界外勢力,想要完成堅壁清野,沒有這兩方的配合,顯然不行。
眾人自然也明白了王魃的用意,除了喬中煦面色微有些難看之外,其余人皆是應下。
王魃目光掃過喬中煦,忽地對其開口道:
“對了喬道友,我在界海之時,還擒了一些無上真佛的人,卻也不知道其中有無玉壺界的前輩,道友可有閑暇辨認一二?”
“你擒了無上真佛的人?”
喬中煦微有些訝異。
重淵祖師和齊天祖師等人也仿佛想到了什么,紛紛期待地看向王魃。
王魃面色平靜,衣袖一拋,隨即便有一道身影被拋飛出來。
那身影金身與魔氣交織,模樣似是僧人,表面被一道道神紋捆縛,意識亦是處于昏迷之中。
然而方一出現,卻還是令得大殿內的不少修士們忍不住紛紛驚呼。
在場眾人,幾乎最弱的都有合體層次,只是感受到這僧人散發出來的氣息,便有種深深的窒息之感,如何看不出,此人分明便是一尊渡劫修士!
“感覺,有些像是渡劫前期……”
喬中煦盯著這僧人,仔細辨認,隨后微微搖頭,表示并不認識此人。
齊天祖師輕聲道:
“這便是羅漢了。”
殿內眾修士聞言皆是心中震動,又不由得仔細打量,一些界外修士看向王魃的眼里,也不禁多了幾分敬畏。
王魃仿若未覺,衣袖之中,卻是再度飛出一道身影來。
“又一個羅漢!”
喬中煦目光微微一凝!
只是這點吃驚還未在心里擴散開,他便不由得瞳孔驟縮!
幾乎是在一尊羅漢飛出來的同時,又接連有數道羅漢身影跌落了出來。
“三個、四個……八個……十個!”
喬中煦面色凝重,心頭一時間如巨浪翻滾!
太多了!
十尊羅漢!
等若是十位渡劫前期修士!
能擒住這么多渡劫修士……這位太一道主,只是短短二百余年不見,如今到底臻至了何等境界?!
不光是他,大殿之內,除了云天界眾修士們早有心理準備,此刻反倒是老神在在外,便是邵陽子、汲嬰、姚無敵等人,也都不由得面露震撼之色!
什么時候,渡劫修士這么不值錢了?!
王魃卻是微微皺眉:
“一個認識的都沒有么?”
喬中煦聞言從震撼中回過神來,眼中猶自殘留著一抹驚色,仔細又辨認了一番,最終搖了搖頭,微有些失望:
“沒有,太一道友抓來的人已經極多了,可惜未曾見到界內前輩……”
“不急,這里還有些,你再看看有沒有。”
王魃說罷,在喬中煦等人驚愕的目光中,抬起了另一只衣袖,微微一抖。
霎時間,二十余道身影接連從袖中抖落下來。
這些身影方一跌落出來,便令得周圍修士們本能驚忙站起。
便是重淵祖師和齊天祖師,甚至是躲在角落,一直不曾說過話的滿道人,也都不禁面露驚愕震撼之色!
“菩薩境……竟抓來了這么多!”
滿道人心中更是又驚又喜:
“我猜的沒錯,他之前果然留手了!他跨入渡劫這才多久?竟便有這般能耐,若不是陸河仙君,還有誰會是?”
王魃卻是面色平淡,看向神色凝重無比的喬中煦,輕聲問道:
“這里有熟悉的么?”
喬中煦此刻整個人已經完全沉浸在震撼帶來的麻木之中。
他怔怔看著這些身影,只覺這些人面目都有些模糊,然而其身上的氣息,卻一波波奔涌而來,讓他連呼吸都覺得窒息。
這一刻,他的心頭油然生出了一抹深深的無力感。
同樣也明白了對方此舉的意思。
“借著擒獲的僧人來展現實力么?”
心中一陣慘然。
勉強支起精神,朝著這些身影一一辨認,直至看到一位赤紅身軀的僧人,微微一怔之后,眼睛驟然亮起:
“這是……劉太師伯祖?!”
“嗯?真有認識的人?”
王魃倒并未太過意外,目光掃過那人,微微一怔:
“智真菩薩?”
那僧人閉目昏睡,正是號稱十菩薩之首的智真菩薩。
喬中煦連忙看向王魃:
“太一道友,可否喚醒他?”
王魃微微搖頭:
“非是我不愿,若是喚醒,只怕這道場都要被其打破……且眼下還不是時候。”
喬中煦愣了愣,隨后反應過來,朝著王魃鄭重一禮:
“愿從太一道友安排!”
王魃看了對方一眼,知道對方理解錯了意思,不過反正結果一樣,他也懶得多言。
點點頭,收起了這些僧人們。
只是這一次,無論是喬中煦還是其他界外修士,態度都明顯順從了許多。
也沒有再浪費時間,解散了會議,眾修士們紛紛離開,開始為接下來的堅壁清野和以假亂真做準備。
和趙豐等人又閑聊了一陣子,界內的事情他從重華那里都有知曉,是以并未耽誤太久。
很快,他終于處理完了諸多雜務,長松了一口氣。
心念一動,他的身影隨即出現在了久違的萬法峰中。
山峰之上,一道倩麗身影,已然等候多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