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9章忍將夙愿,付與東流?
御駕親征的陛下忽然回宮,立刻在長安掀起了不小的議論。
任用奸佞,謀害忠良,昏庸無道,怠政懶政……,之前百姓對他的評價并不好,如果要評選一位大夏有史以來最昏庸的君王,恐怕絕大多數百姓都認為是當今陛下。
但人們對他的一切看法,都隨著他擊殺魏國皇帝,覆滅魏國,御駕親征,親自帶領大夏將士攻城略地,將大夏版圖擴張到極致而改變。
如今,大夏所有百姓,每天都在盼望著陛下能帶兵吞并楚國,消滅齊國,將大夏帶領到一個新的高度,他卻忽然回宮了,讓人百思不解。
更令人不解的,還在后面。
多年以來,陛下身居宮中,幾乎不管國事。
然而,此次回宮的第二天,他便給三省下了一道圣旨,命攻打楚國的大軍原地扎營,按兵不動,同時,命已經攻占齊國小半國土的右相等人,暫時放棄攻齊,轉而向趙國方向行進。
這道圣旨,既在意料之外,卻又在情理之中。
雖然趙國和大夏是幾百年的友邦,但國家之間,哪有什么真正的友誼,大夏想要一統天下,不可能獨留趙國,遲早要將兵鋒轉向他們。
只是,齊國和楚國尚未拿下,陛下就對趙國動了心思,是不是太早了一些?
況且,這樣一來,大夏將三線受敵,很難想象,陛下怎會做出這樣的決定……
左相和兵部幾位官員進宮面見陛下,試圖勸他收回成命,但卻連陛下的面都沒有見到,隨后不久,陛下的第二道圣旨就傳了下來。
自此以后,明鏡司之事,將直接向他匯報。
明鏡司本來就是只對陛下負責的,這道圣旨,看似沒什么意義,但一些嗅覺敏銳的朝臣已經察覺到,朝廷,似乎要變天了。
陛下不可能沒來由的下這么一道圣旨。
這道圣旨更深一層的寓意是,大理寺卿李玄靖,已經不再執掌明鏡司。
一個大理寺卿,是不可能讓幾大世家,滿殿朝臣忌憚的。
李玄靖能在朝中叱咤這么多年,一靠手中的明鏡司,二靠陛下的袒護,如今,明鏡司已失,意味著皇恩也離他遠去。
而失去了這兩樣東西,他也不過就是一個普通人而已。
當然,說他是普通人,還是有些勉強的,畢竟,普通人可沒有一位法家半圣的兒子。
不過,法家半圣,聽著厲害,但在如今的陛下面前,整個李家,哪怕再加上和他們關系匪淺的三清宗,都還不夠看。
雖然不知道大理寺卿為何失寵,但他的失寵,毫無疑問意味著,淳王已經離皇位越來越遠。
淳王府中。
因為淳王醉心廚藝,從來不主動和其他的皇子爭些什么,王府之內,也不招謀士,想要給淳王出謀劃策的謀士,須得先練就一手不凡的廚藝,才能入他的眼。
這些謀士的政治嗅覺,自然異于常人。
在大理寺卿失寵之后,他們就沒有留在淳王府的必要了,淳王和恭王之中,很明顯,恭王才是笑到最后的那個。
淳王府內,為數不多的假裝成廚子的謀士,已經迫不及待的趕到了恭王府。
恭王府管家擺了擺手,說道:“你們哪里來的,回哪里去吧,我恭王府,不是什么人都收的……”
當初不見他們,如今大勢已成,才跑到王府來要好處,世上哪有這么好的事情。
被謀士團隊拒絕,這些人也不氣餒,紛紛開口。
“我們不是來應聘謀士的,我們是想問一問,恭王府招不招廚子?”
“對對對,我等廚藝,哪怕是御廚也比不上,管家可先試試菜……”
“我們的手藝,絕對讓您滿意!”
不多時,終于被恭王府后廚錄用的幾人,長長的舒了口氣。
這兩年在淳王府,雖然沒有幫上淳王什么忙,但卻和他學了不少廚藝,要不然,今日怕是會被恭王府拒之門外……
王府某殿,恭王靠在椅子上,食指無意識的敲擊著桌面。
李玄靖失寵,雖然是他早已料到的事情。
從二十年前起,他就是父皇的一把刀,父皇不好做的事情,他做,父皇不好殺的人,他殺……,當父皇不需要這把刀的時候,就是他的死期。
但他沒想到,這件事情會發生的這么突然。
這其中,定然有著某種他不知道的緣故。
淳王已經不足為慮,他看向身邊之人,問道:“睿王那里有沒有什么動靜?”
那老者道:“回殿下,睿王已經很久沒有消息了,這幾個月,他沒有踏出過府邸一步……”
恭王擺了擺手,說道:“算了不管他了,他已經讀書讀傻了,父皇不會讓一個傻子繼承皇位的,至于淳王,呵,一個廚子,沒了李玄靖,他算什么東西……”
大理寺卿和明鏡司剝離,最開心的,莫過于世家豪族了。
李玄靖失勢,大夏便沒有人再和他們作對。
雖然還有他的兒子,但陛下既然已經開始對李家動手,就不會輕易停下。
果然,僅僅半日之后,三省便奉旨對李諾的職位做出調動。
以前的李諾身兼數職,刑部侍郎、中書舍人、巡查御史、國子監司業,這些官職大都是正四品,這次,他連升兩級,為鴻臚寺卿,和他父親一樣,成為正三品的九寺寺卿之一。
不過,在大夏,鴻臚寺卿手中的權力,遠不如中書舍人等,這是屬于明升暗降,將他從朝廷決策的中心踢到了九寺的邊緣衙門。
如今的大陸,只剩下四個國家,極有可能馬上就變成一個,鴻臚寺是負責外交的部門,大夏連鄰國都沒有了,鴻臚寺也快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如果僅僅是這些,也無非是李家一朝得寵,一朝失勢而已。
但陛下要做的,似乎還要否定李家父子所做的一切。
李諾的律法改革,被他徹底廢止,舊的大夏律,則被重新啟用,大夏的官員、權貴,又一次擁有了以銀免罪的特權。
戶部籌建書院,國立醫館的款項被叫停。
由李諾一力推動的土地改革政策,也將逐步廢止……
對于朝中的絕大多數官員來說,這是好事。
這幾年,隨著朝廷的不斷變法,他們身為官員的特權,在一件一件的失去。
讀書那么苦,他們堅持了十幾年,乃至于更久的時間,不就是為了做人上人?
好不容易當上了官,卻不讓他們做人上人了,說什么官民平等,他們心中到底是有幾分不滿的。
但左右二相都是儒家,朝中由儒家官員主導,他們也只能順從。
陛下這次,不僅打壓了李家,也是對儒家的一次狠狠打壓。
皇宮。
御書房內。
望著面前的一份份卷宗,夏皇面色陰沉。
原來這幾年,儒家已經發展到了這般程度。
李家父子,兒子不聽君命,讓他在越國擁立新君,他全然無視,真以為自己忘記了嗎?
父親陽奉陰違,在他身邊多年,欺君罔上,誘騙他殺死同族權貴,不是為了給他延壽,而是為了實現儒家追求,他的目的,恐怕不僅僅是扶持淳王上位……
那三位縱橫家固然不是為了他,但儒家,毫無疑問已經成為了皇族的心腹大患!
他們想做的,是要像那些小國一樣,徹底架空皇權!
隨著陛下再次親政,整個長安,都處在一種暴風雨將至的平靜中。
和振奮的某些朝廷官員們不同,百姓的心中,籠罩著一層陰霾。
大夏正處于立國以來最強大的時候,甚至馬上要完成一統天下的大業,可身為大夏百姓的他們,卻一點兒都不感到高興。
陛下在一天之內,就否定了這幾年朝廷的所有變革。
回來了。
他們要回來了。
贖銀法要回來了,權貴要回來了,欺壓百姓的貪官污吏要回來了,苛待百姓的地主和商人們……,都要回來了,他們將再次騎到百姓的頭上。
這兩年所經歷的一切,對長安百姓來說,如同是一場夢。
夢雖美好,但終有醒來的一日。
可昔日種在他們心中的某顆種子,已經開始了生根發芽。
心懷百姓的儒家官員,這么多年的經營,才有了今日之大夏,卻因為皇帝一個人,所有人的努力付諸東流……
這天下,如果沒有皇帝,百姓的日子,一定會更好!
各大書院之內,無數學子陷入沉默。
舊法之重現,對他們是有利的,只要能夠科舉高中,就會立刻成為人上之人。
但有一個人讓他們明白,對讀書人來說,有些事情,是比成為人上人更為重要的。
那便是,讓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人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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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所有儒家學子畢生想要踐行的理想,原以為,待到天下一統,這個夢想很快就會實現,但現在,有一座無法逾越的大山,攔在了他們面前……
長安各大衙門,官員們的心情則各不相同。
有人喜不自勝,李玄靖終于要倒臺了,他若倒臺,這朝堂之上,便再也沒有他們畏懼之人。
終于不用像以前那樣,每天都活的小心翼翼的。
也有些人,得知這些消息之后,變得沉默寡言。
京兆府衙。
京兆少尹裴哲,坐在衙房之內,看著上面剛剛下發,廢除這些年諸多政令的文書,低下頭,悠悠的嘆了口氣,喃喃道:“終究還是失敗了嗎?”
這不僅僅是李家的失敗,也是儒家的失敗,他曾經天真的以為,這個世界終究會變成他們理想中的樣子,但無數人努力才換來的成果,僅僅因為一道圣旨,就化為了泡影。
同樣是京兆府衙,京兆尹張尚負手而立,望著墻上一副寫著“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字畫,默然無語。
刑部。
刑部尚書看著桌上的舊《大夏律》,面色冷冽,縮在袖中的雙拳,不由握緊。
御史臺。
自陛下回宮之后,連發數道圣旨之后,整個御史臺的氣氛,就變的格外壓抑。
時而有御史控制不住體內的浩然之氣,憤而摔桌,或破口大罵,其內容不堪入耳,污穢至極……
同一時間。
戶部。
禮部。
太常寺。
光祿寺……
有官員不理會三省文書,摔門而去。
有官員將自己關在衙房之內,望著墻上的儒圣畫像出神。
有官員將官服官帽放在案頭,脫下官靴,留下一封辭呈,悲笑幾聲,毅然離開。
李府門口。
在踏進家門之前,李諾回頭看了一眼。
長安,似乎有些不一樣了。
他體內的浩然之氣,冥冥中有了一些感應。
這幾日,長安出現了許多儒家力量,他們有些還很微弱,有些卻已經成長到不低的境界。
這些氣息十分隱晦,非儒家半圣不能察覺。
李諾也是此刻才發現,原來長安還有這么多藏在暗處的儒家弟子。
也就是在這時,長安外的天際,驀然出現了一道流光,幾乎是在瞬間,一道強大但卻令人心安的氣息,便降臨到了長安。
“右相回來了!”
感受到這道氣息,無論是百姓還是書院學子,又或者是朝中儒家官員,心中都默默的松了一口氣。
有著儒家儒家半圣修為的右相,儼然成了所有人的主心骨。
中書省。
一夜之間,仿佛又蒼老了許多的左相,看著右相,低頭道:“裴浩,你回來了,對不起,是老夫無能,沒能勸諫陛下……”
得到朝廷暫時停止攻打齊國,發兵趙國的命令之后,他就將軍權交給了淳王世子李允,第一時間趕了回來,還不知道后來發生的事情。
從左相口中得知事情的原委,右相的臉上,并沒有露出意外之色。
左相握著他的手,說道:“你回來的正好,如今,恐怕只有你能勸說陛下……”
右相搖了搖頭,說道:“沒用的,你還沒有看出來嗎,陛下這次針對的,不只是李玄靖,還有我們儒家,他要將儒家這些年在大夏所做的一切,全都抹去……”
左相身體一顫,長嘆一聲,默然無語。
這些年,無數儒家弟子付出生命,多少人的努力,好不容易才換來的這一切,因為陛下的一個念頭,便全都化為了泡影。
這時,右相的目光望向左相,沉聲說道:“好不容易才走到今日,崔儉,你我之輩,忍將夙愿,付與東流?”
左相斷然道:“當然不愿,但如今,我們還有什么辦法?”
右相眼神深邃,緩緩吐出一口氣,開口道:“這天下,未必要有一個皇帝……”
左相目光微微一凝,并沒有立刻開口,深思許久之后,緩緩點頭,說道:“你說的對,這天下,本不需要皇帝……”
李府。
李諾走進家門,看向吳管家,問道:“父親呢?”
吳管家道:“老爺在書房。”
李諾來到書房,一道身影正背對著他,李諾走進來之后,李玄靖沒有回頭,而是道:“給這些叔叔伯伯們上一柱香吧……”
李諾走上前,從他手里接過三支香,對著一個打開的柜子拜了拜,然后將香插在下方的香爐之中。
李諾腦海中有關于這個柜子的記憶,在他小的時候,這個柜子就在書房中了,但卻一直鎖著,他整個童年的記憶中,都沒有關于柜中之物的印象。
今日他知道了。
這柜子中,是滿滿一柜子的靈牌。
柜子共有四格,每格四面靈牌,共有十六面靈牌。
當年父親帶著一群新科進士游行抗議,試圖推行新法,十七位新科進士,只活了他一個,其余的十六人,被以謀逆罪處斬。
謝明遠、沈清晏、蘇澹、林鶴、楚懷謙、江聞韶……,這些名字,李諾在父親那一屆的新科進士名單中,都曾經看到過。
李玄靖背著手,說道:“你不是想知道,我和你娘,為什么給你取名李諾嗎?”
他看著這些靈牌,輕聲說道:“因為我對這些人,有過一個承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