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延循著記憶,回到了紅葉島的洞府。
相比起傀儡宗那山窟般的洞府,劍修們的洞府則大多是水畔竹舍。
朝暮之時,竹舍會連同破曉晚霞,一并倒映入縹緲海中,隨著波紋微微生瀾,變得褶皺起來,可風若稍息,卻又復歸清晰。
這般的建筑布局是劍門初代掌教定下的。
那掌教意在告訴每一個劍修,念若起,不必慌,不必急,因為終會過去,重回心如止水,恰如這每日見到的波瀾倒影。
至于縹緲海,則是南吳劍門所在的這個頗大的內陸湖的名字。
名海而不是湖,亦是那位初代掌教定下。
那掌教說:“花可藏世界,湖亦為滄海。劍修手持的這一柄劍看似平凡,但又豈知這劍中不曾藏有虎嘯龍吟,風霜紫電?”
當宋延走過這紅葉島的路畔時,種種念頭記憶自然而然地浮現而起。
而入島的廣場上,縱是寒冬,又是戰亂,卻猶有數十名劍修盤膝而坐,男女皆有,他們靜靜坐著,似是在觀想行氣,白衣飄飄,很有幾分出塵之感。
縱然宋延走過,發出了動靜,也沒人睜眼,只是全身心地沉浸在自己的修煉世界里。
宋延想起傀儡宗那每日榨爐鼎,每日在黑漆漆洞府里修行的場景,心中忍不住感慨“宗門和宗門的文化氛圍確實不同”。
想著想著,他回到了竹舍,從懷里掏出劍門身份銘牌,微微閃光,那舍門便開啟了。
這是屬于白繡虎的竹舍。
舍中干凈,卻有些雜亂,床榻呈盡頭,木桌落窗下,幾縷晨光猶然斜落過來,照在桌上的一些宣紙上,那紙上歪歪扭扭地寫著許多個“劍”字。
最初的一個“劍”字看著還算工整,可越是往后卻越是凌亂潦草,到最后已成了模糊開的鬼畫符
一種“邊寫邊哭,眼淚落在新寫之字”的既視感在宋延眼前浮現。
他再一掃地面,發現一團團被捏成團兒的宣紙散的到處都是。
宋延彎腰,撿起一張,攤開,上面還是劍字。
他在記憶里稍稍一搜,大概明白這些字乃是白繡虎在第一次逃離后、將自己關在屋中、以一種又崩潰又想振作的情緒在練字,以期“落筆靜心,重新恢復勇氣”。
想到這里,他忍不住覺得頗為有緣。
皮師,需得深諳畫術。
畫臉畫皮更需畫骨,若非如此根本無法掌握那如今完全可以被看做是皮師核心秘術——《神相百御》。
而劍修,卻喜練字。
以字靜心,明心,見心。
這“劍”字寫得這么歪歪扭扭,可見當初白繡虎的道心有多崩潰,而第二次加入團隊其實也是師門對他的照顧。
白繡虎是個天賦不錯的劍修,師門希望他“在哪兒跌倒,就在哪兒爬起”,所以才讓他再度外出巡查,對抗魔門。
然而.白繡虎深刻的演繹了“在哪兒跌倒,就在哪兒躺下”的真諦。第二次,他的道心徹底崩碎,所以才瘋狂地逃回了南方的臨蕪城,變成了宋延見到的那副模樣。
人心真的很奇特。
三十年修劍,一念卻墮落成魔。
他略微想了想,回憶起這白繡虎似乎也曾有過一位道侶,但那道侶似乎在他首次逃命時戰死了,這也是他崩潰的另一原因。
宋延將屋中迅速清理干凈,然后便準備去拜見“師父”。
在傳道受業上,南吳劍門和傀儡宗是完全不同的。
傀儡宗更多的是“東西給你,自己練”,師父和弟子之間的關系也沒那么親密。
前有顧汝風綠了石座翁,還要殺石座翁,后有石座翁坑了義子;至于骨煌子絕地翻盤、欺師滅祖,這些都是常態了。
魔門里,師徒之間天然存在著幾分警惕。
然而南吳劍門卻并非如此。
南吳劍門唯一獲得修行法門的地方就是通過“師父”。
而“師父”對待弟子,也常是心意澄凈,并沒什么復雜的念頭。
至于之前宋延見過的孫家孫長老那種,在整個劍門也算少數了,因為整個劍門擅長和別人打交道的并不多。
他見過的蘇三先生,孫長老,都屬于其中的佼佼者.
大多人,其實和蘇瑤差不多。
所以,宋延想要獲得修行法門,就得去尋那師父。
他躺在塌上,思索了一宿,次日天亮,便負上飛劍,踏步來到紅葉島深處的一處竹舍。
舍前,一名老者正手握書卷,躺在在一張搖搖的藤椅在讀書。
隱約能見,那書卷上有些草藥的圖案。
這老者,就是白繡虎的老師——孫枯葉。
孫枯葉自是孫家人,他本來不叫枯葉,只是感年事已高,恰如紅葉島上年年一枯又一榮的紅葉,故自號“枯葉”,島上劍修則稱其為“枯葉劍師”又或是直接“劍師”。
孫枯葉自是絳宮境高手,但其似是在定“第一中宮”時,所用精血冒了險,余毒上了身,根基不穩,難以為繼,所以一直停留初期。
這停就是一百多年,他始終沒能突破中期,而他帶的弟子一波又一波,其中甚至有人成了冉冉新星的長老,但他還是未曾變化。
所以在這晚年的時候,他不再鉆研劍道,而是改研丹方。
想要成為強大的絳宮境修士,就得冒險服用一些沒那么穩的絳宮丹,否則只能服用大眾化丹藥。
穩則穩矣,但卻弱了許多。
“丹毒”,是每一個絳宮修士的劫。
這一點只從宋延消化“倀王虎血”時死了成千上萬次,就可見一斑。
孫枯葉覺得“自己修劍”不過著眼一時,而煉丹才是著眼劍門千年大業,著眼后輩劍修英豪。
他縱然自己未曾能夠成為頂尖劍修,但想到后輩有人能以他的丹方而臻至巔峰,卻也頗有幾分“此生無憾”之感。
所以,他此時正在苦研“絳宮丹”中不同妖血毒素的清除方法。
聽到動靜,老者忽然起身,但卻不是看向來人,而是突然轉身入屋,門也未關便興匆匆地趴在桌上,抓著一張紙張在上寫寫畫畫,然后又跑到后院,迅速取藥,稱量,一副“靈感突顯,想做就做”的架勢。
宋延并不打擾,而是在外等待。
劍門尊師重道。
等一會兒老師,沒什么。
然而,宋延才等沒多久,后院就傳來枯葉劍師的聲音。
“小子,將門外曬好的蔓戟草拿兩塊兒進來!”
突如其來的呼喊,讓宋延實在愣了下。
他迅速掃了一眼枯葉劍師院子里的藥架,還有那不下三十個竹匾的曬藥,陷入了短暫的思索。
他從白繡虎腦海里知道的信息只是很淺表的一些東西,其中并不包括“他認不認識蔓戟草”這種細節信息.
如果,枯葉劍師是在試他,他取了蔓戟草反倒是會被懷疑。
“快啊,小子,別婆媽!”
劍師又在催了。
宋延目光迅速掃過那些竹匾,在其中翻出兩塊兒如同樹根塊兒般的黑色藥材,迅速往屋里走去。
這些年,他也不是全閑著的,一些雜書自也看了不少,蔓戟草,他是認得的。
他賭了一把“君子坦蕩”。
枯葉劍師真要懷疑他,不會如此試探。
再說了,他若說是這些年所學,又有什么奇怪?
他踏入后院,一股兒藥味混雜著猛火氣息撲面而來,卻見院中擺了個半丈有余的藥鼎,藥鼎下的木柴也不是凡木。
“切三錢!”枯葉劍師一邊御劍飛高,往藥鼎里丟著藥材,一邊吩咐著。
宋延急忙取了一旁的刀,算著重量切了些微,放稱上量了量,再增減一番,然后快速來到藥鼎旁,雙手呈上。
枯葉劍師抬手一招,風將這三錢蔓戟草卷起,又撒入藥鼎。
他再一揮袖,旁邊的鼎蓋陡然呼嘯著飛向宋延,“嗚嗚”聲響,甚是駭人。
宋延不動。
鼎蓋從他面前飛過,又落在了藥鼎上。
枯葉劍師從空而降,自顧自地喃喃著:“蔓戟草雖是凡草,但卻能治男子夜夢鬼交驚泄,我在玄地土壤種了不少,卻不知能否增效,而起到幾分對抗陰邪入侵、沖淡魂毒的作用。若能.那就好了,就好了啊。”
待到他哼唧停下,扭頭看定宋延,宋延才深深行禮,喊道:“老師。”
枯葉劍師道:“在臨蕪城待了一年,心境破了,又污了,你還走得出來么?”
宋延道:“弟子.愿意一試。”
枯葉劍師道:“劍御不了么?法用不了么?”
若能御劍,他便不是劃舟來島。
若能用法,方才也不會托手贈藥。
宋延早想好了應對方案,此時垂首難言,瞳中顯出幾分掙扎,雙臂垂落,而拳頭卻不自覺地緊握了起來,牙也緊咬了起來。
見他這副模樣,枯葉劍師聲音卻絲毫不見慈祥,反倒是越發嚴厲道:“若非你這半年在外,還算是沒丟我劍門名聲,我早就一劍殺了你了。
你在臨蕪城的所作所為,和魔門,有什么區別?!!”
“弟子知錯,愿意受罰。”
宋延道。
枯葉劍師道:“那你想怎么受罰?”
宋延道:“愿禁足思過,清掃島嶼。”
枯葉劍師道:“如今入侵的不僅是傀儡宗,更多的是北方的邪道江湖,你去南吳江湖幫一幫王家吧。”
“這”
宋延有些傻眼。
他的本意是被懲罰,發派到“哪個樓哪個閣”去掃地之類的。
這閣越是清冷、越是沒人重視就越是好,最好就是個“冷宮”之類的地方,留他一個人維持清潔、頂多再多個快要“退休”的老頭兒那就更好了。
到時候,他在那邊站穩了腳跟,摸明了情況,看清了地形、巡查情況、禁制機關、高手分布等等,就可以開始想辦法圖謀南吳劍門傳承的事兒了。
若是在和平時代,他根本不可能有機會。
但現在這種“看似平靜,但外面其實早就千瘡百孔”的戰時,一切皆有可能。
他這“狐大奶奶”的皮影縱然沒有法術,但好歹是絳宮中期的力量,還有這普通絳宮境根本無法看破的幻術,真要耐心蟄伏、圖謀些東西,還是有很大希望的。
可前提,是穩下來,是沒人監視。
如今,他都說了想“禁足”,想“清掃島嶼”,枯葉劍師居然還要派他出去。
然而,他并未反抗,或是直接出言對抗,企圖靠嘴皮子一番忽悠讓枯葉劍師改變想法他只是恭敬應了聲“是”,便轉身離開了此處。
果然,單靠一個身份,是很難獲得劍門修士信任的。而縱然他信你,卻也不會用你。
待他走到院口,眼見就要走遠,門后終于再度傳來枯葉劍師聲音。
“你在紅塵自污太多,去練練心吧,待到找回了,再御劍回來。”
宋延頓了頓身子,回身再拜,恭敬道:“是。”
咕嘟咕嘟咕嘟
魔沼盡頭的血池,宋延拿著一個玉瓶子裝滿“魔吻鱷”精血。
這種妖獸在成年期時,能勉強踏入絳宮境,但絕大部分都只能算是練玄層次的妖獸。
此時,魔吻鱷們繞成一圈兒,看著那陌生人類在取精血,個個兒瞇著眼,卻不上前,只因另一個玄袍女人站在他身側。
那玄袍女人身上有著它們先天敬畏、先天服從的氣息
宋延將一瓶“魔吻鱷”血裝好。
這血,是肉體恢復向的,對于三國人族修士而言,或許還算是很不錯的煉制絳宮丹的材料,可對宋延而言卻只能屬于“不拿白不拿”的范疇。
真要說他會用這血,也未必。
在用了“倀王虎血”、“夜燭魂蟲血”后,這種血已經有些難以入眼了。
宋延取完后,就直接丟入了儲物袋。
南吳劍門的事,讓他頗為頭疼。
如今,他在外的兩個皮影,一個就守在那古傳送陣處,一個已經開始去南吳劍門的王家、幫著鎮守江湖了。
真就是“事不如人愿,想要什么,卻沒那么容易到手”啊。
取完“魔吻鱷”精血,宋延和靈夫人返回了秘境。
用餐完,正要入屋上塌,卻見黑暗里伸出了一縷“觸手”。
那“觸手”撫到了宋延面前,又變幻著,似是跳起舞來。
靈夫人笑道:“它們都認得你了。”
宋延抬手,一只夜燭魂蟲落在他指尖,振翅,露著獠牙,和他大眼瞪小眼。
宋延奇道:“它們有智慧?”
靈夫人道:“那倒沒有,只是蟲子對于氣息非常敏感,這些魂蟲更不僅是對氣息,還對認準了的神魂格外敏感。”
“是嘛.”
宋延抬手輕輕一掀,那魂蟲又振翅飛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