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宋延而言,今日又是一整日無止無休的忙碌。
而枯葉劍師則在午后突然離去。
離去前,他滿臉嚴肅,瞳孔里閃爍著幾分難以抑制的緊張。這種緊張,縱然之前他去赴驚蟄之戰時,也未曾露出過。
宋延頓時就明白“狐狼二族”的“監軍”來了。
他拋出去問路的“石子”該落下了。
至于落下之后會產生什么樣的結果,他不必刻意去尋,因為那結果自然而然會來到他的面前。
早一步得到信息,早一步做出反應,未必是好事,因為你的“早一步”說不定就已經在某些人的算計之中,他們為了這“早一步”而布下了天羅地網來等你鉆。
所以,有時候,“晚一步”才是真正的“早一步”。
此時的宋延其實對“宋延”這個身份已經失去了歸屬感,他喜歡的,熱愛的,是眼前白繡虎的生活。
這種生活很平靜,周圍也沒有善變的石座翁,狡詐的骨煌子,永遠在打破底線記錄的素素師妹,上一刻還要弄死你下一刻就已經跪在你面前拍馬屁的路師弟、上官師弟.
至于傀儡宗宗主的身份,他并不在意。
對他而言,“宗主”不過是獲取高階功法和資源的臺階。
然而,前者他可以通過別的方式獲得,后者.完全可以用壽元彌補。
這對他而言不是必須物。
他之所以主動去掌控傀儡宗,也不過是為了他和山海妖族之間有個“能掌控在他手里的緩沖”。
眼見著一天的忙碌已經結束,宋延長舒了口氣,他叉腰站在院口望了望天空。
日近黃昏,不管遠處在發生什么樣的事,至少這一刻.天穹上的晚霞很美。
宋延與在竹舍里養傷的師兄弟打了個聲招呼,然后便御劍化虹,飛速來到了一座縹緲海上的小型荒島。
刻著“師妹小久之墓”的石碑正坐落在山巔的暮色里。
石碑前有好幾束白花,顯然有別的師兄弟來探望過。
宋延微微感知四周,未曾發現人。
至少這一刻,這島已經空了。
他從儲物袋取出一壇酒,坐在石碑前,放開束縛“倀鬼小久”的感知,然后微微后仰,靠上了一棵長青的老樹,斜望天外那正漸冥漸蒼漸厚重的晚霞。
‘主主人’
倀鬼小久在神魂世界里顫聲喊道。
宋延回應道:‘這么久了,你有悠閑地看過一次日落嗎?’
倀鬼小久道:“沒有。”
宋延道:“那陪我看一場落日吧。”
他拍開封泥,抓著美酒湊到嘴邊,仰頭灌了一口,那酒水宛如流火燒入了五臟六腑,又熊熊燃燒,將一切念頭俱皆焚滅,繼而短暫地跳出了悲歡離合,三千煩惱。
酒雖是凡酒,但他自看了《玄草百鑒》,鉆研了《凡火煉丹術》之后,自是往其中加了不少料,使其達到了“凡人飲則必死,而他喝卻剛剛好”的程度。
宋延道:“我命令你,忘了自己是倀鬼,用活著時候的語氣和性格與我說話,能做到嗎?”
倀鬼小久輕嘆了口氣。
宋延奇道:“不能?”
“倀王虎”這種變態的能力,他早有見識。一旦成為倀鬼,生前再多心機,貞潔,態度都會被改變,都會變得朝向他,變得無法違逆他的任何命令。
倀鬼小久道:“能做到,只是怕主人生氣。”
宋延道:“我不生氣,想到什么說什么,該罵就罵,該說就說。”
倀鬼小久做了個深呼吸的姿勢,然后準備好了。
宋延又飲了口酒,山水間的晚風吹來,掠起他兩側鬢發,頗顯幾分灑脫俠客的模樣。
這一幕落入小久師妹眼中,她冷聲道:“大家都被你的表面給騙了!我也是!如果我早知道你是大魔頭,我一定會拼死去告訴大長老!哪怕被你抓到了,剝皮抽筋,我也會去!”
宋延愣了下,只覺暗暗好笑。
換成狐大奶奶,怎么都不可能再遵從他這樣的命令。
也就小久師妹傻乎乎的,就連變成了鬼也這么實誠。
他想了想,道:“人在江湖,生不由己,我是被擄到傀儡宗的,為了活下去,不得不同流合污。”
“你是?”
“宋延。”
“宋延?宋.宋魔頭?!”
“我很有名嗎?”
“宋魔頭!你把我們氣死了,你利用蘇老祖去與狐大奶奶血拼,卻漁翁得利。
再后來,所有人都在找你,但根本找不到。
我聽師叔無意說過,說你可能拿了天大的寶物,那寶物也許會給整個三國引來禍患。
可你根本不管不顧,你自私自利,你是和骨煌子一樣的魔頭!
我就說嘛,白繡虎那個懦夫怎么可能這么厲害,原來你這個大魔頭!”
宋延沉默了下,又耐心解釋了起來,諸如當時他其實沒利用刺狐聯盟而是盡全力去幫了,他消化“倀王虎血”也是沒辦法的事,那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然而他每個解釋,小久師妹都會詫異地提出各種問題。
慢慢的,他明白了。
有些真相,注定不會變成答案。
他又飲了口酒,道:“那我現在給你兩個選擇。
一,跟著我,隨我看遍這世界,多些見識,然后再和我聊一聊這些事。而今后若有機會,我會助你奪舍。練玄層次奪舍雖然不可能,可我承諾一旦有希望我會全力助你。”
話還沒說完,小久師妹就已經道:“我才不會奪舍!”
宋延奇道:“為什么?也許我只是幫你奪舍一個將死之人,甚至是.新死之人。”
小久師妹道:“反正我不要!”
宋延道:“可你還沒聽第二個選擇。”
小久師妹道:“我我可以拒絕嗎?”
宋延溫和道:“我說過,你需要忘記自己是倀鬼,用活著時候的態度去判斷。”
小久師妹點了點頭。
宋延道:“二,聽你的,你說你要干什么,我就幫你。”
小久師妹愣了下,然后安靜下來。
宋延繼續飲酒。
小久師妹掃過旁邊的墓碑,忽的輕聲道:“我心目中的白師兄是個很渣很廢物的人,但我生命最后時光遇到的白師兄卻是個好人。
白.白師兄,我其實還有些未了的心愿,你能幫我嗎?待到心愿了了,我就再沒有遺憾啦。”
宋延放下酒壇。
小久師妹忙道:“不行也可以,我都聽主人的。”
宋延甕聲道:“行!誰說不行的?”
當宋延返回紅葉島時,他發現陣罩似乎解除了。
很顯然,某種協議已經達成了,這使得南吳劍門暫時安心地撤掉了陣法。
但協議是什么,宋延卻不知道。
可縱然不知道,他也明白了一點:在狐狼二族的來者通過魚玄薇的存相玉,而知道宋延竟然已經消化了“倀王虎族”精血后,都徹頭徹尾地懵了。它們無法給出后續反應,所以才留下了一段空白時間去商量,或是等待族中指示。
這一點,怕是不止狐狼二族懵逼,就連南吳劍門,傀儡宗都會懵逼。
用腳指頭去想,都會知道“倀王虎血”的丹毒有多么可怕。
這都能消化,實在是太匪夷所思了。
事到如今,宋延也知道“倀王虎族精血”的“背后意義”已經遠遠勝過了“精血表面的力量”,這東西怕不是牽扯到什么極其重要之物,因為只剩下獨一份兒,所以才會引來那么多大妖的追尋。
他本是一門心思去往傳送陣彼岸的想法也稍稍淡了淡,至少不到最后一刻,他不想傳過去。
而幻術的增強則賦予了他擁有“全新生活”的可能。
次日一早,宋延便與枯葉長老告假,然后離開了南吳劍門。
數日后.
宋延在山頭摘了一束最美的鮮花,放在建水都王家一位老嫗的窗前。老嫗雙目瞎了,可聞到花香,卻是摸摸索索著起身,喊起了“小久姑娘”的名字。
宋延接過話,自稱是小久的師兄。然后和那凡間老嫗磕叨起家常來,磕叨許久,他則解釋說小久師妹之所以沒來,是她得師門重用,需要苦修劍法,然后去遠方斬妖除魔。今后,她事務繁忙,可能不會再來了。
老嫗愣了愣,她還不知道小久師妹是修士,此時聞言只是咧開牙也沒幾顆的干癟嘴巴,笑著道:“您要多多關照小久,她是個好姑娘。”
宋延笑道:“一定。”
然后,他留下了一枚療養身體的丹藥,轉身離去。
傍晚時分,宋延又出現在了建水都郊區的一個凡間幫派中,在自報家門,說是“小久”的師兄后,有幾個孩子嘰嘰喳喳地跑了出來,圍在他身邊,一個勁地問著“小久姐姐”的情況。
宋延又是把之前對付老嫗的那套說辭再說了一遍,然后好好安頓每一位孩子,再后又拉出個小女孩。
他看著這小女孩。
這小女孩眉眼和小久師妹有幾分相似。
據小久師妹說,這是她的侄女田小靈。
其父母皆是江湖中人,只是在對抗傀儡宗入侵時慘死,死前其妹將女兒托付給她。
而她因為需要四處奔波,所以臨走前,將小侄女寄托在一個熟識的門派中。
田小靈是有玄根的,也知道父母因對抗壞人而死。
小久師妹本打算等這次事情結束了,就將她帶入劍門,只是因為她隕落,故而這個原本的約定永遠無法執行了。
原本,田小靈會永遠在期待中度過,直到某一日無意間知道小姨已經死了,她才會死心,然后痛哭。
但宋延的出現,改變了這一切。
田小靈是個豎著兩個抓髻的瘦小丫頭,或許因為父母早逝,所以很認真很嚴肅,小小年齡便知道分寸,不該多問的絕不多問,不該多說的也絕不多說,一路上默默隨在宋延身后。
待到觀霧島,宋延落下劍,領著她到了一處竹舍,對著其中一名女修道:“師妹,這小丫頭是小久的侄女,她有玄根。”
女修認得宋延,忙道:“白師兄將她交給我吧,測試需要一個月時間,若真有資質,屆時會送去師兄所在的紅葉島修煉。”
宋延點點頭,然后轉頭看向小女孩,道:“專心修煉,好好表現,別給你小姨丟臉!”
田小靈咬著嘴唇,犟著頭,仿著大人的模樣問:“叔叔,我小姨呢?”
宋延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頓道:“她戰死了。”
田小靈的雙瞳肉眼可見的紅了起來,淚水盈眶。
宋延看了眼女修。
女修道:“師兄交給我吧。”
宋延拍了拍田小靈肩膀,然后便要御劍離去。
但忽的,他頓下了腳步,因為觀霧島的另一邊竟正落下幾道身影。
為首女子著著一襲錦衣,端莊的容貌顯著幾分親和,而一雙杏眼中則充斥著沉穩,大氣。
在南吳劍門,只有地位達到一定層次的高層才可以隨意穿著,而不必拘泥于銀色劍袍。
那女子在看到宋延時,微微頷首,然后笑著道:“早聽聞枯葉劍師高足一朝悟劍,正氣盎然,今日一見,果然不俗。”
宋延回過神來,微微行禮,回道:“繡虎見過七小姐。”
來人,正是蘇瑤。
許久不見,她已全然變成了宋延不熟悉的模樣。
最初的英氣,然后的殺氣,再后的冷氣,一切化去.終歸此時那符合大小姐身份的氣質。
宋延知道蘇家損失慘重,如今蘇瑤似是終于做出了改變,做好了慢慢肩負家族的覺悟,故而行事言語,皆已有了幾分“長者之風”。
他目光又不自禁地看向蘇瑤身后的女修。
他一眼看出,那女修就是曹玉妝。
只不過在看到生人時,曹玉妝緊張地往后縮了縮,退回到了蘇瑤身后。
蘇瑤淡淡一笑,道:“道友見諒,玉妝從前淪落魔門,受盡折磨,直到現在還未恢復。”
宋延繼續看去。
可就是視線稍稍多停留了一會兒,曹玉妝五指陡然壓到了腰側長劍上,雙目狠狠看著他。
蘇瑤皺眉道:“玉妝!”
曹玉妝這才松開手指。
蘇瑤又嘆道:“這中間涉及一番往事,玉妝只需想到便恐懼萬分,所以她對男人很是仇視,并非針對道友一人。”
宋延:.
他發現他想的還是太天真了。
他以為自己施加了那點小恩小惠就足以安頓一個女人,卻未曾想到那女人吃了多少苦,做了多少噩夢。
他微微頷首,笑道:“七小姐,無妨。我今日來是領友人后輩來測資質的,這便先離去了。”
蘇瑤笑道:“道友慢行。”
宋延再一抱拳,御劍離去,重新落到了安葬小久師妹的孤島上。
又一日傍晚,落霞滿天。
入目縹緲海波光如鱗,片片泛耀出清冷的紅。
“還有心愿嗎?”宋延問。
“沒有啦。”小久師妹說罷,又輕聲補了句,“我已經沒有遺憾啦。”
宋延想了想,忽的問:“那日你說你不漂亮,你毀了容,是因為那時候的你已經對我動心了么?”
小久師妹沉默許久,坦然道:“是白師兄讓我動心了,可如果那是宋延,我就不會了。”
說罷,她道:“好啦,現在主人可以要我做牛做馬,無論要我做什么,我都不會有半點不開心。”
宋延道:“那如果我還是讓你自己做決定呢?”
小久師妹想了想,道:“看完晚霞,然后離開這個世界。”
宋延站在崖邊,默默看著遠處,直到霞光徹底消失,天色徹底蒼冥,他手掌微托,倀虎斑紋將一縷神魂送了過來。
“再見,白師兄,晚霞真美。”
“再見。”
倀虎斑紋松開。
“謝謝你白師兄。”
小久神魂失去了束縛,呢喃出最后一句,然后往著高天飄去,很快消失。
直到死,她也沒有對“宋延”說一句謝謝。
不過,宋延無所謂,因為如今的他就是白繡虎。
而且這個白繡虎的“正道分數”還是得到了小久師妹認可的。
這說明他,已經是個經過了多重考驗的真正劍修了。
小久師妹感謝白師兄,就是感謝他宋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