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
“師兄,冰輪藤,先試一錢,不要多!”
御劍的小莉師妹飛在藥鼎上觀察著鼎中的情況。
窸窸窸.
宋延精準地就這一份已經曬干的白色枯藤抬手切下,然后袖口一揚,將其送入藥鼎里。
小莉師妹道:“師兄還是稱一下吧,每次你不稱,我都很緊張。”
她小臉上看著不生氣,那是因為對象是宋延,換個人她早就破口大罵了。
她最討厭不認真的人。
宋延對自己的刀功很自信,但既然師妹要求,他還是應了聲。
小莉師妹繼續趴在藥鼎上觀察,然后又喊道:“師兄師兄,日精菊,準備好兩錢,然后先給一錢。”
宋延快速取了一簇金色的干花,摘下幾片葉子,稍稍一稱,然后抬手送入爐中。
小莉師妹觀察著火候,又迅速取了些瓶瓶罐罐,往其中倒,待到結束,也是袖子一掀,將爐蓋扇起,使得藥鼎閉合,然后就要去抓扇子。
但她這一抓卻抓了個空,抬眼看去,卻見師兄已經開始扇風助火了。
她看去時,宋延正對她笑了笑。
小莉師妹盯著看了會兒,發現師兄手法很好,于是也放下心來,但她并沒有休息,而是繞著藥爐開始轉圈圈,口中念念有詞。
宋延對火候的把握是非常好的,故而他的送風手段幾近完美。
至于煉丹術,他也大致明白了。
妖獸之血有劇毒,而以此煉制絳宮丹,核心之處就在于“洗煞祛毒”與“保留藥效”之間的矛盾。
你想沒有毒素,那也行,可想要祛除妖獸之血中的毒素,那就需要反復折騰,而只要稍稍一折騰,妖獸之血的作用也會被你折騰沒了。
你想保留藥效,可撐不住丹毒,也是直接一命嗚呼。
故而,以“妖獸之血”入藥,使其與別的靈花靈草之間,形成一個平衡,便是絳宮丹練成了。
可縱然如此,因為“絳宮丹”每份的妖獸之血都不重樣,除非有過成功經驗,否則每一次服用全新絳宮丹都是一次冒險。
丹師所能做到的,只是使得絳宮丹“表面無異”,即無駁色異味,整體圓融一體,色澤均勻。
南吳劍門如今的水準大抵是已能成功煉制“七種高級妖獸的絳宮丹”,但也僅僅是高級妖獸,而非絳宮妖獸。
真正的高手哪能接受這個?
所以,不少人都會冒險。
在絳宮丹煉制到“表面無異”之后,就會準備好諸多解毒藥,天材地寶,然后閉關服用,之后硬抗丹毒,以求度過。
因為一旦度過,那收益會極大。
個中艱辛痛苦,實難與外人提起。
所以,魚玄薇通過存相玉展示了宋延使用“倀王虎”的力量后,所有人才會震驚難言,這簡直比當初知道“宋延小賊偷了狐大奶奶東西,并且戲耍了天下人”還要震驚。
南吳劍門,傀儡宗,三國散修單單知道“倀王虎”是個很厲害的妖魔。
可狐狼二族就不同了,它們對于一個人類能夠消化“倀王虎血”已經不知說什么好了。
這種事,太匪夷所思。
所以它們最初根本就沒考慮過這一點,只道“倀王虎血”還在那小賊身邊。
約莫半個時辰后。
藥爐中飄來淡淡的異香,嗅之無目眩神暈。
小莉師妹急忙御劍飛起,抬手挪開爐蓋,待到內里煙霧散去,卻見爐底已經躺著一枚淡藍色的鴿子蛋大小的丹藥了。
師妹抬手攝上,看了看,道:“師兄,成了哎。
果然,還是得用好的靈花靈草,效果才能更好。
冰輪藤,日精菊比鐵燕草,紫陽花更珍貴,所以同樣的煉制手法,鐵燕草,紫陽花不行,但冰輪藤,日精菊卻可以了。”
宋延道:“可惜鐵燕草,紫陽花卻是每年一成花。
但冰輪藤卻是十年一成,且常在冷寒之地。
至于日精菊卻只生在火玄之地,雖是一年一開,但每次開放卻只有半個時辰,除非你掐好時間守在那邊,時時刻刻睜著眼,否則根本無法得到日精菊。”
小莉師妹輕嘆一聲。
但這是沒辦法的事。
珍貴藥材很難尋找,若只是地理限制那還好說,可有些藥就是需要很多年才開花的那種,十年都算少了。百年,千年,甚至在傳說中還有萬年的
在小心地將煉制的絳宮丹放入封閉的玉瓶,并貼上標簽后,小莉師妹才舒了口氣,然后看向窗外,忽的眼睛一亮,開心道:“下雪了!”
喊著,她就“啪”一下推開門,張開雙手,往外跑了出去。
宋延也跟著走了出去,然后抬起頭,卻見星星點點的白色鹽粒正窸窸灑落,敲在銀色劍袍上又安靜彈開。
鹽粒中還會糅雜一團團絨花般的雪,那雪團兒在劍袍的白緞子上滾動,又會隨風匆匆而遠,飄入遠處的花圃,林木,湖水。
一團冰涼的東西落在他左臉頰上。
他側頭一看,卻見到小莉師妹正用法術在聚雪,然后捏成雪球。
‘這是.’
宋延看著臉頰滑落的雪,喃喃道,‘打?雪?仗?’
他是真的沒想過從傀儡宗的尸山血海,殺戮詭詐中走出的自己有一天居然還能打雪仗,居然還會有主動用雪球丟他的人。
宋延微微閉眼,腦海里閃過這一年年的落雪。
年年觀雪,年年身側,人皆不同,可就是沒有一年會沖入雪里打雪仗。
又一團雪球砸到了他右臉頰上。
他稍稍回過神來。
雪球繼續砸在了他眉心。
小莉師妹笑得肚子都痛了,她一襲銀色劍袍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小臉干凈清純,雖然沒有成熟美婦的嫵媚味兒,卻自藏有一股天真率性、青春活潑的韻味。
她嬌小的身形,仿是漆黑大地上盛開的一朵光明之花,瓣瓣皆明,將周邊天地那銳利的輪廓柔化了,將寒風冷雪中藏著的凄冷蒼涼溫暖了。
好像無論什么場景,只要把她丟了進去,那場景都會變得美好,可愛,又軟又柔,好似一朵白云,一團棉絮.
她的眼睛非常水靈,咕嚕嚕轉著,放著光,看向宋延,捧腹笑道:“傻乎乎的!”
宋延徹底回過神來了,他抬手一聚,攏起一個雪球,道:“你等著!”
小莉師妹做了個鬼臉,然后叉腰道:“來呀,來呀,姑奶奶我倒要掂量一下你小子有幾分本事。”
“姑奶奶”和“你小子”的稱呼,讓宋延眼前一黑。
他旋即抓好已經捏實的雪球丟了出去。
啪啪啪!
兩人在丹房外玩起了打雪仗的游戲,你來我往,打的不亦樂乎。
不遠處的高處。
三道錦衣身影正俯瞰此間,這三人的隱藏功夫都很好,好似已經徹底融入了山水之中。
三人中左側的老嫗率先笑了起來,然后道:“玄薇覺得.他有幾分像那宋魔頭?”
中央女子微微搖首道:“不過是聽聞白繡虎的事,以及枯葉叔叔那作為笑談的話后,突發奇想罷了。
枯葉叔叔覺得他是強者奪舍,足以證明其天賦驚人,這讓我情不自禁地想到那宋魔頭似也是強者奪舍而成。
枯葉叔叔說他想尋一個精通陣道的女修,這又和骨煌子,宋魔頭的目的不謀而合。
所以,我在此番歸來后,才會想著來看一看他。”
右側的枯葉劍師道:“存相玉中,宋魔頭既以本體而來,與骨煌子一戰,這足以證明他并未掌握多尾狐族的幻術。”
魚玄薇微微搖首道:“未必,宋魔頭心思詭滑多變,我實不知他是個什么樣的人,又在打什么主意。
但我知道,他一定很想要我的陣法傳承,想要利用古傳送陣離去。那天我和他遇到了,我都做好了他要索要陣法傳承的準備,我都已經想好了怎么說.
我要告訴他,對古傳送陣的研究,我魚家是獨一份兒,給他是不可能的。
若是我死了,那一切就都沒了。
我想以此來將他拉到我劍門這一邊。
可他卻至始至終沒有發問。”
孟婆婆道:“玄薇,你此番還要再去盯那吉祥商會嗎?老婆子我懷疑那商會有古怪。”
魚玄薇道:“有古怪也沒辦法,那商會會主確實拋出了魂金石,我必須追下去。
婆婆你不修陣道,不明白空間傳送反噬之力的強大,那至少也得魂金石才能承受。
至于門中,大長老,還有蘇家老祖那位友人——駱王孫,應該都可以準備突破絳宮后期了吧?
他們若能安安穩穩突破,這門中也可以安穩許多了。”
枯葉劍師道:“那我這弟子,玄薇你還要看嗎?要看的話,我把他送到你面前,你和他好好聊一聊?”
魚玄薇淡淡一笑,道:“算了。
我實在難以想象宋魔頭會和田小久那樣的女修走的很近,更難相信他會和安莉這種全然未被世道污染的女修結為道侶。
人以類聚,物以群分.這倆孩子在一起挺好,他們才是我劍門的未來。”
說罷,魚玄薇轉身,御劍,融入風雪,往遠而去。
孟婆婆,枯葉劍師對視一眼,也緊隨而去。
正和小莉師妹打雪仗的宋延微微側首,瞇眼掃了掃三人離去的方向,繼續攥起雪球往師妹丟去。
當晚。
宋延拉著師妹的手,走在小道上。
雪樹銀花,在風里簌簌而響。
兩人同路,先到了宋延竹舍門前。
宋延看向安莉,道:“師妹,今晚”
話還沒說完,安莉就像受驚的小兔子一樣飛速跑開了,一溜煙跑到隔壁的竹舍前,然后側頭看向宋延道:“師兄,今晚,晚安。”
說完又快速鉆入了竹舍,緊關上大門。
在入門的一剎那,宋延還能看到她臉頰上的酡紅,卻不知是被這冰天雪地凍的,還是因為害羞。
他笑了笑。
他倒不是要玩什么“感情要慢慢培養,師妹要慢慢征服”之類的東西。
這些很無聊。
四種對于普通修士而言,已經極珍貴的“定宮血”賦予了宋延可怕的感知,所以,他哪怕不用放開神識,也能隱約感知到遠處山崖上有人,并且粗略地聽到了他們的交談。
“人以類聚,物以群分”的論調,再度佐證了他的看法。
安莉師妹,果然是個很好的藏身之地,也是一個能夠讓他在詭譎兇險的局勢里稍稍喘一口氣的地方。
其余的,他并沒那么在意。
畢竟,安莉師妹實在是沒有那種嫵媚的女人味,這一點,就連“李老爺家的倆美妾”都比不上。
宋延返回了屋中,熄滅了燈火,卻沒有立刻入睡,因為他還在思索魚玄薇剛剛漏出的只言片語。
“這次回來”、“吉祥商會”、“魂金石”等等詞匯,讓他一下子聯想到了不少事。
再稍稍理了理,他才明白.也許是哪只老狐貍對他出手了。
這手是出了,但就好像在瞎子面前跳舞一般,全然沒用。
他有他自己的節奏,不會被任何人牽著鼻子走。
他的節奏,就是低調,變強,然后逮著機會,反客為主。
最樸素的想法,在最復雜的局面中,反倒是顯得最高深莫測。
‘如果狐狼二族再三出手也尋不到我,這一次它們若是北上尋找還是沒找到我,那又會如何呢?’宋延陷入了思索。
很快,他又在心中喃喃道:‘如果是我,既然找不到,那就不找了。我系緊口袋,靜靜等待紫府強者的到來,屆時甕中捉鱉便是。’
‘甕中捉鱉,就要徹底毀掉古傳送陣。既然它們都拋出魂金石的誘餌了,沒理由不知道古傳送陣所在。’
‘但無論對于任何勢力而言,古傳送陣都不是什么廉價的小東西,那意味著一個新世界,新地圖的入口,也意味著未知和機緣。’
‘所以,我不會毀了古傳送陣。
可為了甕中捉鱉,我會殺了這里能修古傳送陣的人。’
‘魚玄薇。’
‘到時候,可真就斷了退路。
不走退路,和沒有退路,可是兩回事。’
宋延冷哼一聲,旋即起身,出門,來到湖面,在黑暗里抓出一只無身幻鴉,在感知四周無人后,手臂微微一抬,將那無身幻鴉送入風中。
無身幻鴉飛呀飛呀飛,靜靜落在落霞竹島外的一塊湖面礁石上,融入黑夜,直到凌晨時分才看到一道裹著遮面斗篷的身影御劍從遠而來,才振翅飛起。
那身影看到無身幻鴉愣了下,稍稍拉開遮面,露出魚玄薇臉龐。
“前輩?”
無身幻鴉嘶啞著聲音道:“小丫頭,狐狼要殺你。
不想死的話,就別修古傳送陣了,躲在落霞竹島的陣中,繼續讓人偽裝你。
其實吧,你這偽裝的拙劣技巧,早被識破了!
可真真假假,當一個假的你還在落霞竹島,別人就會下意識地認為真的你不在這兒。”
魚玄薇嬌軀一震,愕然難言,眼見無身幻鴉要飛走,忙道:“前輩有魂金石嗎?”
無身幻鴉羽翼輕動,露出一小塊兒豆子大小的淡金石頭,問:“這個?”
魚玄薇欣喜道:“您有!”
無身幻鴉得到證實,不再多言,展翅飛遠,融入黑暗。
魚玄薇愣了下,卻沒有追過去,而是開始細細品悟起宋延的話,她越品越覺得離譜,覺得這位宋魔頭恐怖如斯。
其實,宋延自己也不知道狐狼有沒有開始“籌備殺魚玄薇”,但他知道如果是他,他就會做。他既然會做,那他就得把這口子提前堵起來。
至于陣法傳承
直接張口要,是要不到的。
來日方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