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
魏朝雍和四十九年,四月十五。
京都府內春花爛漫,街面卻是人煙稀少。
各坊的百姓大多待在家中,三三兩兩的聚集閑聊。
街面清肅,從朱雀街到左右玄武道,黑甲衛五步一崗,神色清冷挺拔而立。
晨鼓聲響過,城衛軍便身著甲胄,背著竹條編織的簍,拿著掃帚、鐵鍬等物,逐一清掃街面。
長樂、永年兩縣縣衙的衙差則要辛苦些,他們負責將雜物垃圾送到府外。
每清掃一條街面、巷道,便有一名守夜司之人仔細檢查并做好記錄。
“朱雀街清整!”
“玄武街清整!”
“大同路清整!”
也有不合規矩或者不夠清潔的街面,被守夜司之人發現后,便會冷著臉呵斥城衛軍、衙差。
“再有三天,便是我大魏朝的盛會,圣上都會從皇城外出觀禮,你等怎敢這么馬虎大意?”
“是是……”
除了守夜司、城衛軍和縣衙官差之外,還有禮部的小吏跑遍每個坊市,檢查東西兩扇坊門燈籠懸掛,坊主人員穿著等。
“劉大人,我清平坊今日準備充分,可是能在一百零八坊排個好位置?”
坊主年齡不算大,約莫三十上下,很有眼力勁兒的湊到禮部小吏跟前,悄悄塞了一個油紙包。
他知道給金錢沒用,一個不好可能害得禮部小吏丟了帽子,但是油紙包著烤鴨就沒那么扎眼。
小吏掂量兩下,掃了一圈坊門,目光落在坊主上,語氣和善的說:
“崔主事,清平坊靠近京都學府,原本應該能在評級中給個‘良’,但是您也不瞧瞧三天是什么日子?”
“那可是咱們大魏朝建朝以來首次遴選天驕的盛會。”
“別說清平坊這等必然會被圣上選為觀禮線路的坊,便是那些處在四面八角的坊街都卯足了勁兒。”
小吏頓了頓,神色一正繼續道:“和北面十六個坊街相比,清平坊墊底,與東西兩市周遭十六個坊,清平坊也只能排在中下。”
“若是和南面……大空寺周遭幾個坊,早就換上了金玉大門,路面重新修整過……”
隨著他的講述,崔姓坊主的臉色變得難看起來,暗罵南北兩片的坊主不是東西。
北十六坊布置精巧還在情理中,畢竟它們距離皇城近,坊內不是國公、武侯,就是皇親國戚、商賈巨富,但是南面那幾個……
額,倒也不能怪他們。
大空寺所在便位于南十六坊,盛會之時幾乎整個京都府的人都會聚集在那里,聽說曲池邊上都搭建好了臨時露臺,專用于商販練攤。
坊內外圍的房屋都改成了客棧,用于江湖客、外府的世家子休憩。
而在大空寺、曲池兩地,則是盛會擂臺的主要場地,山內搭建看臺,池上安排了諸多畫舫,用于觀看。
“他娘的,東西兩市附近的坊街是瘋了嗎?他們都不和南北著邊,也準備得這般充分做甚?”
禮部小吏聞言看了他一眼,笑呵呵的說:“崔坊主,您怕是忘了東西兩市是做什么的了。”
“如今咱們京都府來的江湖客、世家勛貴眾多,每日人吃馬嚼都靠著兩市商販。”
“還有那些世家公子、千金小姐,單是他們荷包里的金錢都不低于萬數,逛一趟東市就花一千都是少的。”
“聽說前日川府來的一個愣頭青,拿著金錢和戶部侍郎家的公子爭一支玉如意,您猜結果如何?”
崔坊主道:“戶部侍郎家可不缺金錢,川府那等偏遠地方來的,應是比不過吧?”
“那您可說錯了!”禮部小吏搖了搖頭,語氣夸張的說道:
“那愣頭青直接甩出金燦燦的十張金票子,眼睛都不眨一下!”
“十張?”崔坊主咋舌道:“那豈不是十萬金錢?!”
“說的是啊,當時侍郎家的公子都傻眼了,直罵愣頭青人傻錢多。”禮部小吏唏噓道:
“別管人家傻不傻,但是從這不難看出這些外鄉的世家公子、千金手里的金錢是真的多。”
“還有那些道門、學府圣地出身的傳人,若是有看得上眼的東西,也是絲毫不手軟,甚至拿出一些不多見的符篆、丹藥等物交換。”
崔坊主聽到這里,便明白了他的意思:“那此次盛會,我清平坊……”
禮部小吏搖了搖頭道:“若是您有心就趕緊找工匠裝點門面吧,不然我等也只能給清平坊一個‘中上’。”
盛會臨近,不但京都府從上到下的籌備,那些外府前來的江湖客、世家子也都有所準備。
只不過他們并不關注街面、坊市,而是左手拿著《天驕榜》,右手拿著賭坊給出的賠率單爭辯得臉紅脖子粗。
除了京都府的人作壁上觀,滿口的“小劍仙”陳逸,便能讓他們昂首挺胸。
而其他府的人卻還在為各自府內的天驕論個高低。
“江南府‘金刀’王五,乃是霸刀門的高徒,如今修為四品上段,刀道大成,不說進個前五十,進前百總可以?”
“可以個錘子!他一個耍刀的有‘白衣客’厲害?一曲肝腸斷就能送他歸西!”
“老子就認定了‘金刀’,連四方樓給出的推算都將他排在九十九的位置!”
“你信四方樓?說你蠢都算是給你面子了!”
類似的爭論從皇城腳下的望月樓,一直到曲池邊上的畫舫都在上演。
不過相比不拘小節的江湖客,那些學府出身的儒生就顯得文雅許多。
“小樓一夜又春風,學府還得看京都。我京都學府謝東安師兄必然能高居前十,其他學府大學士有幾個能比?”
“你他娘的!”
“你罵人是吧?臨安學府出身的儒生就這等質素?”
“你他娘的!”
“你……我等羞與你為伍!”
“你他娘的……”
武安侯府內,花有香坐在屋檐上,以手握住劍柄感知周遭的動靜。
她一身紫紅長裙,衣帶飄飛,腦后束發,一副江湖女俠派頭。
但她的臉上卻帶著和女俠極不相符的促狹笑容,眉眼上挑的模樣,讓幾位路過的守夜司之人都面色古怪。
“太虛道宗的花有香?”
“那可是英武侯大人的師妹,別看了。”
“看看又沒什么,只是她為何這般笑容?”
花有香聽到這幾名守夜司的人的議論,昂著頭道:“你們還慢吞吞的待在這里?望月樓那里都打起來了!”
“什么?好大的膽子!”
為首的那位守夜司銀旗令面色一變,連忙帶著身后的銅旗令朝望月樓奔去。
花有香瞧見他們著急忙慌的模樣,笑得越發開心。
“有香,你在這里做什么?趕緊下來。”花仙子款款而來,仰頭看著站在房檐上的花有香,臉上便升起些羞紅。
這里可是陳逸師兄家里。
若是被陳家人瞧見了,怕是要笑話她們不懂禮數。
“姐,快來快來。”花有香聽到聲音不僅沒下來,反而招手示意她也跟上來:
“你是不知道外面可有意思了。”
“那些前來觀看盛會的江湖客為了爭論各府天驕都快打起來了。”
花仙子臉色一板:“二花!”
花有香笑容怔了怔,瞧見她的臉色,只好悻悻地從房檐跳下來,嘟著嘴悶悶不樂道:
“大姐,這幾日一直修行,我都悶壞了。”
花仙子可不管她說什么,上前拉住她的手就朝后院春和苑走去。
一邊走,她一邊傳音道:“那也不能這么沒禮數,跟我回去!”
“知道了知道了……”花有香知道她面皮薄,無奈的跟了過去。
沿路的武安侯府內的家丁、侍女看到她們后,紛紛駐足行禮,幾位旁支的陳家人也都笑臉相迎。
“兩位仙子可是有什么吩咐?”
“沒。”
花仙子臉上一紅,腳下不由得加快幾分。
若是在外面面對那些江湖客、世家子,她還能保持清冷應對,但這里可是武安侯府,是陳逸師兄的家。
她,她不敢。
“姐,你這樣拘謹可不好。”花有香看出她的想法,嬉笑道:
“放輕松放輕松,你越是緊張越是出錯,反而將這里當成咱們家,最不濟也要當成劍峰山那樣才對。”
“你又知道……”花仙子沒好氣的瞪了她一眼,美目清亮,依然很美。
“我當然知道。”
花有香眼睛轉了兩圈,悄聲道:“你想不想知道師兄家里人對咱們什么評價?”
“什,什么評價?”花仙子心中一動,問道:“師兄家里還會說咱們?”
“那當然了,別人我不知道,但是老夫人還有師兄的幾位長輩可都說過。”
花仙子拍了她一下:“你又亂用劍意。”
“嘿嘿聽一聽嘛,”花有香絲毫不覺得疼,笑著說道:“你就說想不想知道吧?”
花仙子腳步頓了頓,傳音道:“說!”
什么嘛!
明明就想知道,還這樣的語氣!
花有香暗自吐了吐舌頭,也沒賣關子,便將她這幾天聽來的說了個大概。
“老夫人說,陳逸師兄如今已經貴為武侯,以后要獨立出陳家之外開枝散葉。”
“若只有雪茹師姐一位,她老人家擔心陳逸師兄完不成任務,這幾天還找來幾位長舌婦商議。”
“長舌婦?”花仙子狐疑地看著她。
“就那幾個,好像是師兄家里旁支的,”花有香哼道:
“她們竟然要為陳逸師兄招親,還說京都府內有不少未出閣的小姐,什么鎮北王杜家的千金,軍部侍郎趙家的小姐等等。”
“尤其是師兄的二爺爺家的那位,她本家據說是京都府的名門,極力向老夫人建議,讓師兄納她的小侄女為妾。”
“姐,你說她們是不是長舌婦?”
花仙子不在意是假的,她將二花所說的話記了個一字不差,卻是裝作不在意的問:
“這,這和咱們有什么關系。”
“當然有關系!”
花有香神色一變,笑道:“師兄的二叔,提議讓師兄自己做主,還說您和蕭師姐都不錯,與師兄的關系親近呢。”
“蕭師姐?”
“對呀,蕭師姐身為咱們宗主之女,可是連老夫人都覺得好呢。”
“這樣嗎……”
花仙子心內有幾分黯然,這樣聽來她在師兄家人的心目中似乎不算特殊。
“姐,”花有香知道她的心意,上前搭著她的肩膀道:
“我覺得你也不用多想,以我對師兄的了解,他可不會聽從家里人的安排。尤其那位二奶奶的小侄女,必定不會讓師兄動心。”
“要我說啊,等師兄回來之后,你就單獨去找他,比如后半夜夜深人靜的時候,你就嘿嘿嘿……”
不等她說完,花仙子臉上羞紅,嗔怪道:“找打!”
便在這時,蕭玄真瞧見她們回到春和苑,打量一番后笑著問道:
“兩位師妹,你們這是在說什么悄悄話呢?”
花仙子連忙放下手,神色難掩紅潤的說道:“有香說府外有江湖客議論天驕排名。”
“是嗎?”蕭玄真指著她的臉,促狹道:“師妹的臉這么紅,可不像是因為那些天驕啊。”
“難道說師妹有瞧得上眼的天驕,思了春了?”
花仙子臉上登時更紅,只覺得熱氣騰騰的,慌不迭的否認一句,便徑直回返廂房。
蕭玄真看著她的背影,朝二花招手問道:“你姐這是怎么了?”
花有香大咧咧的說:“還能怎么,當然是想陳逸師兄了呀。”
“二花!!”
花仙子聽到聲音,咬牙低喝一句,卻是頭都不敢回,跑得更快了。
“哈哈哈……”
花有香沒心沒肺笑得十分開心。
在她想來,大姐和師兄心意相通,成婚是早晚的事,扭扭捏捏十成十的沒必要。
哪怕不是蕭玄真,當著林雪茹的面,她同樣這般說。
“看來你今晚回不去了。”蕭玄真看著滿臉笑容的花有香,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說道。
“那就不回去,這幾天京都府禁行,街上都沒什么人,著實無趣。”花有香坐在苑內石桌前,兩手托腮道:
“也不知師兄什么時候回來,眼瞅著再過三天,盛會就要開啟了。”
“陳逸……”
想到陳逸那張可惡的臉,蕭玄真笑容也收斂幾分,目光看向廂房道:
“他的確得盡快趕回來了。”
花有香愣了一下,問道:“雪茹師姐還在修行?”
蕭玄真點了點頭,嘆了口氣道:“自前幾日得知師弟在十萬大山所為后,雪茹師妹便再次閉關。”
“她還吞服了幾枚靈丹,說是想嘗試突破二品上段,甚至到一品虛極境。”
“這么快?”花有香咋舌道:
“陳逸再不回來,雪茹師姐閉關修煉得都快魔怔了。”
蕭玄真沉默片刻,幽幽的說:“誰說不是啊。”
魔怔的不止林雪茹,還有和陳逸親近的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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