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江延綿萬里,風光無限壯闊。
若從廣陵府最南端的白石渡登船,逆流而上七百余里,便可進入靖州地界。
這里仿佛還彌漫著十多年前戰火紛飛的肅殺之氣。
若說淮州是南齊保留北伐希望的跳板,那么靖州就是阻擋景朝大軍南下的鐵閘。
靖州大半區域位于衡江南岸,約有三分之一的疆土懸于江北,其中便包括控扼衡江北方支流水系的平陽府,靖州都督府亦坐落于此。
平陽若失,北燕操練出來的水師便可通過支流進入衡江,揚帆而下暢通無阻,南齊廣袤富饒的平原徹底暴露在他們的視線里。
從古到今,但凡天下沒有一統,平陽府便絕對是兵家必爭之地。
南齊朝廷雖然勢力繁多盤根錯節,卻也知道靖州尤其是平陽府的重要性,故而沒人敢克扣這里的錢糧兵餉。
歷經十年不斷的填充,南齊將平陽打造得銅墻鐵壁一般,光是存糧便可供守軍吃上數年之久。
至于大都督厲天潤,更是讓睥睨天下的景朝精銳數次無功而返,灰溜溜地撤回北方。
厲天潤今年四十三歲,乃將門出身,自幼熟讀兵法弓馬嫻熟,后來隨其父親在北方涇河防線對抗異族,二十六歲便因軍功升為都指揮使。同年因為楊光遠一案被牽連罷官去職賦閑在家,兩年后被再度啟用,只可惜那時他還太年輕,無法力挽狂瀾拯救局勢。
他從軍以來歷經燕子嶺之戰、河洛之戰、同州之戰等大型戰事,在靖州會戰中表現格外出色,并于建武六年取得蒙山大捷,殲滅景朝主力步卒一萬二千余人,名震南北所向披靡,順理成章被擢為靖州大都督,統御此地十二萬大軍。
其人風骨偉岸,容貌雄毅,身材魁梧高大,有雄杰之表。
哪怕他只是安靜地坐著,久經沙場淬煉而成的氣勢也會給人極大的壓迫感,都督府的屬官感受尤為真切。
“……父帥,日前已經探明,偽燕接連在高唐、黎陽和魏林三地增派兵力,其中魏林方向更有景朝精銳步軍的蹤跡。”堂下站著一名年輕人,面若冠玉氣宇軒昂,乃是厲天潤的長子厲良玉,現為靖州都督府行軍司馬。
厲天潤平視著西墻上的江防圖,目光深邃悠遠。
厲良玉所言三處地名,便是北燕鉗制靖州都督府的三處要沖,分別位于平陽的西北、正北和東面。其中黎陽和魏林位于沫陽路境內,高唐則在相鄰的江北路境內。
“你怎么看?”厲天潤轉頭望著自己的長子。
厲良玉沉吟道:“從織經司送來的情報判斷,偽燕和景朝似乎已經做好兩路同時進取的準備。如今淮州北境鏖戰正酣,靖州這邊卻一片沉寂,自然有些不正常。如果偽燕只想攻打淮州,為何要將大量兵力和糧草囤積在沫陽路?末將苦思冥想,仍舊不懂對方這樣做的緣由。”
厲天潤提醒道:“你需明白一點,靖州的十二萬駐軍絕對不會調動。倘若淮州局勢危險,朝廷即便動用南衙諸軍,也不會讓靖州分兵支援淮州。”
厲良玉冷靜地思考著,片刻后點頭道:“偽燕若只想鉗制靖州,則不需要繼續往前線增派兵力。若是要主攻靖州,不可能到現在毫無動靜,甚至連斥候游騎的數量都沒有增加。這般說來,他們囤積大軍于此,或是另有用處。”
“用在何處?”厲天潤繼續追問。
厲良玉眉頭緊皺,光憑現有的情報很難分析,或許敵人只是在等待己方松懈下來,然后揮軍南下圍困平陽,這在以往就有過先例。
但是……他們還會這樣小覷自己的父親么?
畢竟當年的蒙山大捷,便是厲天潤抓住景朝主將輕敵冒進的機會,提前一步設置陷阱,在平陽東北的蒙山一帶將景朝先鋒大軍包圍殲滅。
可如果對方不攻靖州,又怎會在邊界各地繼續增派兵力耗費糧草呢?
良久過后,厲良玉坦誠地道:“請父帥指點。”
厲天潤眼中飄起風雪,似乎是想到十多年前河洛城外那場慘敗,緩緩道:“偽燕軍務不能自決,名義上是樞密院那些人操持,實則仍由慶聿恭決斷。此番大戰來襲,慶聿恭必然是想好在淮州和靖州之中奪下一處,否則他無法向景帝交代。”
厲良玉若有所思地點頭。
厲天潤繼續說道:“為將者最忌被人牽著鼻子走,你要學會跳出一地得失再觀全局。慶聿恭此番并非試探,相較而言他只能將決戰之地放在淮州。在這個基礎上,你再分析前期戰局,可知淮州北境廝殺激烈,分明是要逼迫蕭兄將后備兵力調至來安防線。”
他緩緩起身,走到那張江防圖附近,又道:“他們在沫陽路這邊囤積重兵,看來是要將你父親嚇得龜縮在平陽城里,至于此舉的用意……你妹妹現在何處?”
厲良玉正聽得入神,聞言怔道:“她現在魏林城東南面,距平陽大約百二十里。先前探明魏林敵軍的情況后,她便率部南撤,避免與景朝騎兵發生正面沖突。”
厲天潤頷首道:“你即刻傳令于她,集合飛羽營全部,然后沿陽翟、長葛、盈澤一線向東行進,沿路打探敵軍駐防情況,切記要避開大股敵軍,尤其不可擅自出戰。她若違令,以后就去新景寨守城吧。”
厲良玉連忙應下,嘴角不由得微微勾起一抹笑意。
從節堂出來后,他回想著父親的安排,漸漸有些感悟。
陽翟等地從西到東一字排開,最東面可至雙峰山系延伸而出的巨蔚山,南望衡江,北靠燕國沫陽路的腹心之地。
如果能搞清楚北燕在這些地方的軍防情況,或許便能分析出對方排兵布陣的真實意圖。
厲良玉并不懷疑自己妹妹的能力,再加上飛羽營是都督府的親衛游騎營,縱與景朝騎兵相比亦毫不遜色,若只是打探消息自然無憂。
他唯一擔憂的是,萬一飛羽營在妹妹的帶領下不小心違逆了軍令,將來自己要怎么把她從新景寨撈出來。
兩日后,平陽城往東百余里,北燕沫陽路陽翟府東南部,一場扣人心弦的追擊正在山林間上演。
在前奔行的四十余騎乃是齊國騎兵,為首者是一名約莫二十歲的女子,她神色鎮定矯矯不群,不時回頭望向數十丈外窮追不舍的幾百名北燕騎兵。
女子頭戴鋪霜耀日盔,身著藏青色云紋輕甲,腳踩一雙黃皮襯底靴,腰懸長刀背負長弓,馬腹掛著兩個箭袋。
追兵距離又近了些,女子忽然緊勒韁繩讓駿馬打橫,旋即反手取下龍舌弓,穩住身形張弓搭箭。
山風獵獵,林間簌簌作響,她的呼吸格外平緩幾近于停止,冷峻的眸光盯著遠處追兵中的一人。
弓滿似月,長箭凜凜。
“嗖!”
一道流星破空而去,電光火石之間便已出現在那名追兵眼前,令其根本無法閃避。
長箭沒入他的面門,帶著他的身體向后倒去,緊接著旁邊響起一陣驚呼聲,追兵盡皆停了下來。
中箭者乃是他們的將官。
另一邊,四十余騎已經放緩速度做好廝殺的準備,見局勢陡然逆轉,不由得都松了口氣。
等女子跟上來之后,有人不禁贊嘆道:“校尉箭術之神實在罕見。”
另一人搭腔道:“難道校尉的武藝就不高明?”
先前那人登時漲紅了臉。
眾人皆笑。
女子不茍言笑地道:“抓緊趕路。”
隊伍里立刻安靜下來,朝著南方一路奔馳。
約莫一個多時辰后,后方再無任何追兵的身影,這群人也可以歇息片刻。
對于這些飛羽營的精銳游騎來說,與北燕和景朝小股騎兵撞上是司空見慣的事情,能打就打不能打就跑,他們早已習以為常,壓根不會將方才的遭遇放在心上。
女子便是厲天潤的長女,名為厲冰雪,從小跟著厲天潤修習武藝戰法,與她兄長截然不同。
厲良玉更注重謀略兵法為將之道,而她素來不愛紅裝愛武裝,年紀輕輕便沖鋒陷陣,升任飛羽營校尉也絕非厲天潤的偏愛,而是靠著與敵軍哨探游騎廝殺得來的軍功晉升。
歇息完畢,厲冰雪帶著眾人來到南邊一處落腳點,早已等候在此的信使連忙迎上前。
“厲校尉,都督府軍令。”信使恭敬地說道。
厲冰雪從馬上一躍而下,高挑的身段幾乎與來人平齊。
信使將厲天潤的安排復述一遍,又道:“請厲校尉集合飛羽營全營,即刻對上述地區進行探查,另外不得與敵軍大股部隊交戰,若違令則會將校尉調去新景寨守城。”
旁邊那些驕兵悍將悄悄轉過頭,避免實在憋不住笑出聲來。
惹惱信使事小,要是弄得校尉不開心,接下來怕是沒有好日子過。
厲冰雪接過軍令,平靜地說道:“請向大都督復命,末將定會全力以赴。”
信使走后,她轉頭望向東方遼闊的天地,淡淡道:“傳令全營游騎,兩日后在此集合,然后開拔向東。”
“遵令!”
眾人齊聲響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