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顧家大宅。
顧均燁屏退心腹親隨,獨自走進那間屋子,抬眼便見歐知秋習慣性地坐在背光的陰影處。
上前見禮后,他在歐知秋對面落座,然后關切地問道:“歐大人,不知最近這段時間陸家作何反應?”
歐知秋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地道:“陸家護院之中,有人往東海府而去,應該是去查那個蕓兒的下落,另外有人在泰興府盯著你的長隨。至于廣陵這邊,陸沉已經將跟蹤你的人撤了回去,想來他也意識到那些人不適合做這個。”
顧均燁長舒一口氣,喜道:“那就好,幸好有歐大人主持大局。”
“不要高興得太早,陸家那些人本來就只是湊數而已,他們盯不盯影響不大。”
歐知秋淡淡譏諷一句,隨后坐直身體,雙臂搭在桌上,緩緩道:“你是不是以為這廣陵城里只有陸家會盯著你?”
顧均燁微微一怔,腦海中猛然蹦出“織經司”三個字,搖頭道:“大人,織經司怎會無緣無故咬上顧家?這些年來,顧家一直與你單線聯系,除了京城屈——”
“閉嘴。”
歐知秋眼中浮現一抹厲色,絲毫不留情面地打斷他的話:“有些事記得爛在肚子里,夢里都不能說,否則死得可不止你一個。”
被他狠厲的目光一剜,顧均燁只覺心頭一顫,后背已然冷汗涔涔,下意識地點頭道:“是。”
歐知秋靜靜地盯著他看了片刻,然后才轉回先前的話題:“這些天陸沉時常去織經司廣陵衙門,而且幾乎沒有隱藏行蹤。即便我們先前的布置對他起到迷惑作用,如果他主動將這些事告知織經司,那里的人很快就能判斷出這是一套虛招。”
顧均燁不免有些緊張地說道:“可是織經司憑什么相信陸沉的話?而且大人說過這段時間廣陵衙門應該在內部整頓,千頭萬緒亂成一團,怎會搭理一個毛頭小子?”
歐知秋冷冷道:“誰知道呢?或許因為上次的事情,蘇云青對這個年輕人很賞識,將他招進織經司里,甚至已經給他一個官兒做做。”
顧均燁覺得對方在說笑話,可是聽語氣又不像,故而訥訥不敢言。
歐知秋見狀便放緩語氣道:“我說這些是想告訴你,這世上沒有萬全之策,更不存在絕對的安全。察事廳多年來信奉的準則是,不能將希望寄托在對手的愚蠢上。因此,我們必須做最壞的打算,那就是織經司已經盯上你們顧家,而且要不了多久便會盯上我。”
顧均燁這時已經冷靜下來,想了想說道:“大人之意,要盡快解決那件事?”
“沒錯。”歐知秋贊許地點點頭,又道:“朝廷為了這一仗準備多時,目的便是攻取淮州。只要你能竭力配合,將來顧家也能在朝中擁有一席之地,那時候你還怕什么織經司?而攻取淮州首要之處,便是奪占廣陵,斷掉蕭望之的糧草供給。”
顧均燁當然明白這番話的分量,若能如歐知秋所言讓淮州改旗易幟,那么顧家就不用再日夜提心吊膽,憑借這份功勞獨霸廣陵乃至淮州商界都不成問題。
問題在于這可是誅九族的買賣,就算他和他父親已經咬牙認下,那位掌握廣陵近半城防的遠房族親又怎會輕易同意?
歐知秋淡淡道:“如果你再不抓緊,等織經司找上門恐怕就沒有機會了。”
顧均燁小心翼翼地問道:“歐大人,在下一直有個疑問,即便我們能在城內策應,大軍又如何趕至廣陵城下?”
盤龍關和來安防線將整個淮州牢牢遮蔽,靖州都督府又斷絕北燕戰船順江而下的可能,難道大軍從海上來?
如果北邊真有這樣強大的實力,目光又何必局限在廣陵一地,直接在大海上一路南下直搗永嘉不是一勞永逸?
歐知秋莫名笑了一聲,緩緩道:“這不是你需要操心的事情。我知道你在擔心什么,若無意外的話,你那位遠房族親的妻兒會被帶離永嘉,走成州進入沙州七部的地盤再轉道北上。”
顧均燁心中一凜,知道自己沒有迂回的余地,只能咬牙道:“請大人放心,再寬限幾天時間,在下一定辦妥。”
“有勞顧大少,我也會讓人協助你。”歐知秋笑著下達逐客令,雖然他在這里只是客人。
臨走之前,顧均燁忽然問道:“敢問大人,既然你懷疑織經司會注意到顧家,為何你堅持要住在這里?”
歐知秋風輕云淡地說道:“我若不住下,顧大少和令尊真能放心嗎?”
顧均燁拱手一禮,然后邁步離去。
屋內一片靜謐,歐知秋望著輕輕搖曳的燭火,臉上漸漸浮現決然的笑意。
……
翌日清早,陸沉只簡單喝了半碗粥便急匆匆地趕去東城別院。
昨天他入夜時才回到陸宅,得知林溪派人過來相請,想著太晚不怎么方便,而且那婆子說別院一切正常,便讓她回信今天一早就去。
等他在李承恩的陪伴下趕到別院,林溪果然已經穿戴整齊等著他。
“師姐早上好。”
陸沉的開場白讓林溪略感新鮮,她神情柔和地道:“早上好。”
陸沉又發現林溪一個優點,接受能力比較強,比如最開始他堅持的師姐和師弟之稱。或者說她在很多事情上比較隨和,不會刻意做些爭執。
“師弟,我有事對你說。”
下一刻林溪的語氣便嚴肅起來,接著將昨日席均的發現復述一遍,亦未隱瞞席均的身份。
“果然……”陸沉喃喃道。
林溪走到桌邊執壺斟茶,旋即遞給陸沉一杯:“遇到麻煩了?”
陸沉搖頭道:“其實我也不知道算不算麻煩。”
兩人對面而坐,林溪靜靜地望著他,并未出言詢問或是催促。她的用意很明顯,陸沉愿說則說,不愿則罷。
陸沉勉強笑了笑,緩緩打開了話匣子:“師姐或許不知,在我帶著商隊從偽燕返回的時候,陸家陷入一樁細作案中,因此和織經司有了關聯。”
這其實是一個很漫長的故事。
縱然陸沉口才很好,又盡可能地刪掉那些細枝末節,等他從盤龍關搜檢講到昨日與李近的會面時,已經足足過去大半個時辰。
在這個過程里,林溪一直安靜地聽著,偶爾幫他添茶。
陸沉最后簡單地總結道:“我想不清楚偽燕細作為何會殺一個回馬槍返回廣陵。”
林溪腦海中又蹦出那天的念頭,她知道這個想法很不合時宜,便溫聲道:“有沒有可能,察事廳的鷹犬是想在廣陵城內搞破壞?”
“不排除這個可能,但是——”陸沉微微皺眉,輕嘆道:“如果是這樣的話,偽燕察事廳的主官可謂分不清主次。首先他們不可能有太多人,能夠起到的破壞有限,因為在戰事爆發初期,織經司蘇檢校便已經發動一次大范圍的搜捕,將以前懷疑的對象悉數抓了起來。”
他凝望著林溪的雙眼,繼續說道:“也就是說,現在依舊潛伏在淮州境內的察事廳細作,基本都是高級人員。哪怕留著他們不動,將來都有更大的用處。只要等到戰況出現較大的變化,比如來安防線被攻破,這些人就能在各地蠱惑人心攪動風云。”
林溪歉然道:“我也想不明白,抱歉幫不到你。”
這句話讓陸沉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溫言道:“師姐這是哪里話?你不遠千里來這里傳我武藝,我心里已經非常感激。”
林溪沒有糾結于父輩的恩情誰輕誰重,說道:“為何不找世叔幫你分析呢?家父曾經說過,令尊是有大智慧的人。”
陸沉道:“家父不在廣陵,而且不知什么時候回來。邊境戰事爆發后,他便帶著掌柜伙計奔走各地,安撫各處分號的人并且配合官府平抑物價,如今應該在清流府境內。”
“原來如此。”林溪點了點頭。
陸沉緩緩吐出一口濁氣,沉聲道:“雖然不知道偽燕細作想做什么,但我決定用一種最簡單的法子破局。”
林溪望著他明亮的雙眼,登時心有所感:“你是說……直接動手?”
“是。”陸沉毫不猶豫地點頭。
“何時動手?”林溪微微停頓,又解釋道:“你現在境界還不夠高,我是你的師姐,我答應過父親會保護你。”
“謝謝。”
這一次陸沉沒有帶上稱謂,繼而說道:“這件事不能倉促行動,我需要幾天時間籌謀,盡可能做到把握更大一些。”
林溪沉默片刻,忽地問道:“師弟,我可不可以問你,為何要主動卷進這件事里?雖說織經司給了你官身,但你完全可以置身事外。”
“置身事外?”陸沉的神情無比坦然,搖頭道:“如果偽燕細作在廣陵城有謀劃,陸家便無法置身事外,哪怕他們不會沖著陸家,顧家也絕對不會錯過這個機會。我不希望自己的小命握在別人手里,所以必須要做點什么。”
林溪定定地望著他,淺淺一笑道:“好,我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