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錫  054【人不為己】

類別: 歷史 | 架空歷史 | 九錫 | 上湯豆苗   作者:上湯豆苗  書名:九錫  更新時間:2024-10-20
 
歐知秋并不知道,就在他隔壁那間牢房里,關押著廣陵軍副指揮使段作章。

在陸沉的叮囑下,織經司對待段作章還算優待,沒有給他戴上手鐐腳銬,房內也特意擺著桌椅,還有一壺已經涼透的茶水。

除了不能離開此地,段作章的處境并不艱難。

陸沉走進來的時候,這位從四品武將雙臂搭在扶手上,面色灰暗地沉思著。

當陸沉坐到他對面,段作章微微抬眼,冷聲道:“歐知秋所言皆是污蔑,本將絕對沒有通敵叛國。另外,偽燕細作顯然是要謀奪廣陵,你最好盡快將這事告知蕭大都督和齊指揮使。”

陸沉翻起面前的蓋碗,給自己倒了一杯冷茶,同時說道:“事到如今,段將軍還不肯吐露實情?”

段作章陷入沉默之中。

他在朝中沒有太深厚的根基和門路,爬到從四品副指揮使的位置很不容易,因此面對顧家的隱晦拉攏一直難下決心。

淮州以前是、現在是、將來也會是齊、燕和景朝爭奪的焦點,只要能在淮州七軍之中站穩腳跟,再立上一些功勞,他很有機會繼續往上進一步。但是他也知道,永嘉城里那些權貴更加在意的是靖州,而且對淮州武人天然不太信任,這一步也就是他的終點。

譬如勞苦功高聲名顯赫的蕭大都督,雖然明面上無人敢不敬,但朝堂重臣對他一直是忌憚大于尊敬。

連大都督都是這般處境,更遑論下面的武將們。

只是因為蕭望之手腕足夠強硬,而且抵抗北燕和景朝的決心足夠堅決,所以這些年來沒有異樣的聲音出現,縱有暗流涌動也無法掀起波瀾。

可若是眼前出現可以選擇的機會,不少人都會陷入遲疑,段作章便是如此,而且他堅信軍中不會只有自己是這樣的想法。

陸沉沒有出言催促,因為他此刻也在思考一些問題。

正如林溪所言,歐知秋的身份決定他沒有那么簡單,更何況在今日動手之前,歐知秋并非沒有逃走的機會。

即便逃走會驚動顧宅外面的織經司密探,歐知秋有可能被咬住行蹤,甚至最后仍舊難以逃脫,總強過現在這般困在顧宅之內。

聯系到那天與詹徽相見之后的感悟,陸沉的思維愈發清晰,歐知秋比起張溪更像以自身為誘餌的死間。

順著這個思路想下去,結合燕軍想要奇襲廣陵的前置條件,陸沉不難想到歐知秋這是在擾亂織經司的視線——他置身于明處,讓藏在暗處的人繼續推行奪城的計劃。

但是陸沉不能因此就隨意下結論,因為廣陵城的安危寄托在四千守軍身上。現在織經司已經拿下段作章,倘若繼續擴大范圍弄得人心惶惶,恐怕不等燕軍攻城,守軍便已經自行崩潰,甚至有可能造成軍卒嘩變。

陸沉不會鉆牛角尖,猶如套娃一般將事情想得太復雜,但是他很確認一點,歐知秋落網之后才是真正的較量。

“顧家確實找過內子。”

長久的寂然過后,段作章終于開口。

“稍等。”

陸沉忽然打斷他的話頭,繼而對房內的幾名探子說道:“諸位請出去,本官不希望第三個人聽到這間房里的談話。”

“是。”眾人領命退下。

陸沉轉過頭望著段作章,頷首道:“將軍請說。”

段作章陰郁的面色忽地柔和了幾分,緩緩道:“顧均燁含糊其辭,大抵是指淮州早晚守不住,而他有門路投效偽燕。我自然不會應允,或者說沒有直接拒絕。”

陸沉低聲道:“段將軍應該知道,知情不報同樣是大罪。”

段作章自嘲一笑,道:“這就是顧均燁和歐知秋的狠辣之處,他們沒有直接找我,而是在一段時間前找上內子,用的是同宗遠親的名義。那段日子我忙于軍務,回家的次數很少,內子與顧子思的正室見過幾次,也收過他家一些禮品。”

陸沉搖頭道:“如果段將軍主動找到織經司,這些嫌疑其實可以洗清。”

“洗清?呵呵……”

段作章難以自制地冷笑起來。

陸沉不解地望著他。

段作章幽幽道:“我是從四品武將,你們廣陵衙門論理是沒有資格審的,至少也得蘇檢校親至,當然誰也沒想到會出現你這個愣頭青。即便是蘇檢校審了,我的案子也要由秦提舉復核,并且上奏給天子,再由中書和軍部議定處置。你可知道,在這個過程中會出現多少有趣的事情?”

他在“有趣”二字上咬了重音。

似乎知道陸沉無法回答,段作章繼續說道:“我肯定會被定為通敵叛國,與顧家父子一起押赴刑場斬首,家人多半也難以幸免。這不是朝中那些人的目的,因為我是蕭大都督親自提拔起來的武將,此案必然會牽扯到他身上,不過會暫時壓下,等到淮州戰事落幕。”

陸沉問道:“何至于此?”

“一定如此。”段作章面露譏諷,繼而說道:“如果我軍大敗,乃至于淮州失陷,那么一切休提。如果我軍取勝,這件案子就會成為蕭大都督的污點,阻止他繼續往上晉升,這就是所謂的功過相抵平衡之策。想要做到這一點,我必須通敵叛國,必須以死謝罪。”

陸沉沒想到段作章會是這番心思。

他不清楚南齊朝廷內部的是非糾葛,如果段作章沒有夸大其詞,從這段話中倒是可窺一斑。

“可是將軍這般搖擺不定,對于蕭大都督而言亦非好事。”

“你以為我是在為大都督考慮?不,至少到今天之前,我只是在為自己考慮。”

段作章神情坦然,唯獨眼中有幾分苦澀,繼續說道:“大齊軍中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如果想要盡快擢升,最好的去處是北衙六軍,其次是南衙諸軍,再次是靖州都督府,最后才是淮州都督府。至于其他四座都督府,除非你有通天的關系,否則一輩子就待在偏僻艱苦之地熬著吧。”

北衙六軍保護皇宮,南衙諸軍衛戍京畿之地。

陸沉漸漸明白段作章搖擺不定的原因,也修正了先前對他的印象——一個沒有過硬后臺憑借軍功升上來的武將,不該表現得如此優柔寡斷。

但是今夜他不愿牽扯進太深的話題,隨即說道:“其實我還是有些不解,將軍緣何會坦誠相告。”

段作章在傾訴過后似乎輕松了些,淡然道:“我很清楚顧家父子是什么貨色,他們怎么扛得住織經司的審問?反正那些事都會抖露出來,不如我光棍一些,也好過憋在心里為難自己。”

陸沉點了點頭,旋即說出一句讓段作章面色微變的話:“顧家父子關于將軍的指控并無實證,只是他們的一面之詞,而且將軍已經提前打算和織經司合作,要將這些內賊一股腦地挖出來,所以才對他們虛與委蛇。至于將軍和我今晚的談話內容,不會有第三人知道。”

段作章定定地望著他。

便在這時,一陣撕心裂肺的慘嚎聲傳了過來。

陸沉平靜地說道:“李察事正在給歐知秋用刑,將軍勿憂。”

段作章若有所思,緩緩道:“如果不是聽說過令尊對你的愛護,確信他決計不會讓你早早加入織經司這種衙門,我一定會認為你是織經司的老手。”

陸沉道:“將軍謬贊。”

段作章搖搖頭,又想起方才的對話,不禁神色凝重地問道:“你想從我這里得到什么?”

陸沉鎮定地道:“假如真像將軍說的那樣,你與顧家以及歐知秋的關聯還處在初步接觸的階段,并未造成實質性的破壞,我愿意幫將軍一把。”

段作章追問道:“你想要什么?”

陸沉道:“想同將軍結一份善緣。”

段作章沉默片刻,緩緩道:“我之所以對顧家父子的態度模棱兩可,就是不想任人拿捏,成為別人手中的棋子。”

陸沉從容地道:“我覺得這件事會成為彼此共同的秘密,而非我用來拿捏將軍的手段。”

這一次段作章思考了很長時間,望著陸沉冷靜的眼神,他鄭重地說道:“好,我答應你,陸兄弟這份恩情我會牢記在心。”

陸沉沒有再客套,道別之后起身離去。

這一夜他坐在闌干旁凝望著漫天星光,聽著那間牢房里不時傳來歐知秋的慘嚎,從一開始的尖銳到后面的虛弱,及至悄無聲息。

天邊露出一抹魚肚白時,李承恩的身影出現在陸沉視線中,他沒有開口說話,只是沖陸沉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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