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朝,大都。
冬天不是一個特別適合打獵的季節,獵物相較其他時候要少一些,但是在皇家獵場顯然不存在這個問題。
景帝今天的收獲依舊很豐盛,旁邊有一位身材高大衣著寒酸的三旬漢子,操著不太熟練的官話恭維道:“陛下天生神力,箭術了得,微臣太佩服了。”
其人眉峰似刀,五官剛硬,皮膚粗糙,就像一顆久經荒原朔風磨礪的頑石。
景帝身著勁裝負手而行,悠然笑道:“阿六敦,你什么時候也學會拍馬屁了?”
阿六敦搖搖頭,耿直地說道:“微臣不是在拍馬屁,陛下是微臣見過最強大的人。”
景帝面上笑容愈盛,抬手點了點他說道:“莫要以為朕不知道你們蒼人部落里面個個都是勇士,朕這點身手算什么?行了,朕看過你帶來的貢品山貨,也聽你拍了一堆不倫不類的馬屁,有什么想法就直說吧,不必在朕面前兜圈子,你也不是這塊料。”
阿六敦便是蒼人部落的頭人。
所謂蒼人,生活在景朝東北角上的冰天雪地之中,平素以漁獵為生,生活極其貧苦艱難。
文臣這邊以尚書令趙思文為首,在他之下的官員景廉人和齊人大致各半。
景帝看向他高高撅起的屁股,笑道:“行了,回去吧,朕最近也很忙,就不留你了。”
田玨來到近前恭敬行禮。
景帝看了一眼遠方,一個清瘦單薄的身影出現在他視線中,于是微微點頭道:“原來是這樣,朕答應你了。”
這樣惡劣的環境造就蒼人好勇斗狠的秉性和強健的體魄,單論個人武力甚至在景廉族勇士之上,只不過囿于資源的匱乏和景朝的打壓,蒼人部落始終只能維持不到萬人的規模,而且還要被景朝抽調出幾百名最強大的青壯組成扈從軍,因此一直無法壯大起來。
周遭那些負責保護景帝的宮廷禁衛雖然不敢笑出聲,看向阿六敦背影的目光中也都是輕蔑與嘲諷。
田玨算是景朝的一個異類,身為齊人血脈卻能掌握主奏司這個權力很大的衙門,而且頗得景帝的信任。
阿六敦想也不想就雙膝跪地伏首參拜,聲音都有些顫抖:“微臣謝過陛下隆恩!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是,陛下,微臣遵旨!”
在大景的朝堂架構中,南北兩院分掌軍權,撒改雖然能力比不上慶聿恭,但是他的輝羅氏勉強能夠抗衡慶聿氏,所以他的位置很穩固。
阿六敦搓了搓滿是老繭的雙手,憨厚地說道:“陛下,今年冬天格外冷,族中缺糧缺得厲害,微臣想向陛下求一些糧食。”
景帝不置可否,又問道:“沫陽路那邊呢?”
田玨不急不緩地答道:“回陛下,滅骨地率六萬大軍逼近南齊定州積善屯防線,近五日之內他已經派兵發起兩次試探性的進攻,齊軍守得非常堅決,避免決戰的意圖很明顯。目前看來,南齊蕭望之將麾下精銳集中于積善屯一線,并無援救北邊封丘城內飛云軍的打算。從前線進攻的反饋來看,若想突破南齊防線,光靠滅骨地麾下的六萬兵力恐怕很難。”
景帝擺擺手示意禁衛們止步,隨即看向快步朝自己走來的主奏司提領田玨。
“參見陛下。”
田玨道:“沫陽路這邊的情況較為復雜,因為戰線實在太長。大體而言,牛存節率領的八萬兵馬集中在南齊高唐城以北,這也是常山郡王的安排,此外我朝計有一萬五千騎兵和三萬步卒駐扎在燕軍后方壓陣。目前南齊靖州軍仍以守勢為主,重點防守西冷關、高唐、慶和、莒縣、石泉等地。”
景帝眺望著遠方掛著白霜的密林,淡淡道:“南邊前線軍情如何?”
阿六敦喜滋滋地行禮離去。
景帝沉吟不語。
其實前線的軍情每天都會送回大都,慶聿恭不會在這種事上馬虎大意,但是田玨麾下的人手是獨立于軍方斥候的另一套情報系統,景帝習慣兩相印證以免被人蒙騙。
田玨忽地想起一件事,又道:“陛下,臣的部屬在沫陽路前線注意到一個細節,南齊靖州軍幾大后備主力曾有向西線高唐城移動的跡象,但是不知為何又停了下來。”
“高唐城?”
景帝微微皺眉,他并未在慶聿恭派人送來的軍報中看到過這一段描述。
田玨緩緩道:“是,臣認為這或許意味著厲天潤想要對牛存節麾下大軍動手,但因為某種不可知的原因改變了想法。”
景帝將這件事記在心里,話鋒一轉道:“南邊那位情況如何?”
早在幾個月前,李端以身為餌誘使江南門閥起兵作亂的時候,景帝便已經敏銳地意識到這位南齊的皇帝太過急迫,不符合他過往十余年表現出來的隱忍與沉穩,因此懷疑李端可能是身體健康出現了問題。
除此之外,景帝不認為有其他原因能夠讓一位君王突然間風格大變,尤其當時景軍還沒有南下發起攻勢,南齊也不存在很嚴重的內亂。
田玨垂首道:“回陛下,目前還不能做出定論。從主奏司掌握的信息來看,南齊皇帝最近半年的種種舉動確實異于平常,但南齊的朝會沒有終止過,齊帝也能經常主持朝會,只是取消了最近兩個月的大朝會。南齊京城沒有相應的傳言,表面上風平浪靜,朝堂上的官員也很平靜,看不出天子垂危的跡象。或許只有李道彥、薛南亭和秦正這些重臣才知曉詳情,但是臣的部屬暫時還沒有辦法接近這些人。”
景帝沉默片刻,緩緩道:“朕需要一個明確的答案。”
田玨斟酌道:“陛下,當今之計唯有讓那個人冒險打探齊國皇帝的身體狀況,臣只是擔心他會暴露痕跡被南齊君臣尤其是織經司秦正察覺,主奏司畢竟花了六七年的時間才在南齊朝堂上策反這樣一個暗子。其實齊國皇帝若命在垂危,終究紙包不住火,消息遲早會傳回來,要不要再等一等?”
景帝搖頭道:“你不明白,如果南邊那位壽數將盡,這對邊境戰事會產生極大的影響,或許他就是基于這種考慮才盡力遮掩自己的身體狀況,畢竟天子駕崩對前方將士的打擊很大,尤其是像齊帝這樣在邊軍心中觀感很好的君王。如果能夠確定齊帝的情況,慶聿恭在前線的謀劃就能更加從容。”
“臣明白了,會立刻安排此事。”
田玨恭敬地應下,然后遲疑道:“陛下,有件事臣不知道當說不當說。”
景帝笑了笑,向前邁步道:“伱居然也有猶豫不決的時候,倒也稀奇。說吧,朕聽聽是什么事讓你如此為難。”
田玨跟在側后方,小心翼翼地說道:“陛下,常山郡王身為南院元帥,麾下有夏山、防城二軍,慶聿氏又是大景各部之中僅次于皇族的部族,臣始終覺得陛下對他太過信任。先前陛下公開說過,平定南齊之后會將河洛城賜給慶聿氏作為封地,河洛作為南方核心大城,能夠牽制極其廣袤的疆域,再加上常山郡王的能力威望和慶聿氏的實力,每思及此,臣不禁憂從中來。”
景帝腳步未停,面上浮現一抹從容之色,悠然道:“你可知道這番話要是傳出去,朕就算再不忍也要殺你,以此來穩定朝堂局勢。”
田玨面無懼色,道:“臣知道,但是臣能有今日皆是陛下的恩典,臣心里只有陛下。若是因為顧惜自身安危,便無視君上所面臨的隱患,甚至裝聾作啞閉口不言,此非人臣所為也。”
景帝微微一笑,頷首道:“不枉朕如此信任你。你的擔憂有跡可循,慶聿氏不斷壯大確非朕想看到的局面,然而撒改可為將不可為帥,當下能夠指揮數十萬大軍平定南齊者,非慶聿恭莫屬。在天下大定之前,朕不會動慶聿恭,相信你肯定懂得這個道理。既然你今日主動提起此事,想必心里已經有了對策,不妨說與朕聽聽。”
田玨滿面敬畏,垂首道:“陛下,臣覺得不如從常山郡王最疼愛的那位郡主入手。”
“永平?”
景帝止步,轉頭看著身邊這個行走在黑暗中的孤臣,緩緩道:“你想讓朕給永平賜婚?”
田玨毫不猶豫地說道:“是,陛下。永平郡主年過雙十,已經到了成婚的時候,陛下何不將她賜給太子殿下作為側妃?臣知道陛下素來疼愛這位郡主,但是將來她總要嫁人的,而能夠配得上她的貴胄子弟本就不多。除了天家皇子之外,無非就是那幾家的適齡男子,一旦永平郡主嫁過去,慶聿氏的力量又會得到極大的增強。”
他沒有說為何不能將慶聿懷瑾賜婚給其他皇子,這是一個很簡單的問題。
不論哪位皇子成為慶聿恭的女婿,都會瞬間具備威脅太子地位的能力,這顯然會影響到大景皇權傳承的安全。
景帝回首望著遼闊的天際,久久不發一言。
田玨安靜地站著,就像是一抹不引人注意的影子。
“你說的對,永平這孩子終究是要嫁人的。”
景帝最終輕聲一嘆,目光漸轉冷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