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羽軍四千余名精銳的反撲令景軍先鋒稍顯混亂。
在延胡和另外一位景軍大將裴滿魯的指揮下,景軍先鋒終于穩住陣型,但此時飛羽軍四千余騎在厲冰雪的率領下,自東北而入,從西南而出,竟是從景軍陣中殺了出去。
裴滿魯憤怒地吼道:“別讓他們跑了!”
延胡看了一眼遠處的飛羽軍,搖頭道:“厲冰雪不會跑,因為她想保住前面那部分騎兵。再者她知道自己跑不掉,因為這一次她帶著飛羽軍主力長途奔襲,而我軍援兵以逸待勞,論坐騎腳力遠在飛羽軍之上,這也是敵軍會被我們追上的根源。”
他的判斷非常準確。
厲冰雪很清楚當前的局勢,如果飛羽軍能夠甩開追兵撤回大齊境內,她又何必主動領兵斷后,難道一起平安回家不好?
正因為做不到這一點,她只能選擇讓精銳留下來斷后,盡可能保住一半兵馬,這是局勢所迫必須要做出的抉擇。
若不肯犧牲這四千余精銳,最后的結局便是所有人葬身沙場。
裴滿魯撥轉馬頭,獰笑道:“那就先殺光這些齊軍。厲冰雪以為前面那幾千人可以逃回去,卻不知這是癡心妄想!留守大人和蒲察將軍既然下定決心,不惜一切代價要絞殺飛羽軍,又怎么可能給他們留一條生路!”
他自然知道兀顏術和蒲察的安排,在東南方向、距離南齊藤縣還有三十余里的必經之路上,一支景軍數千人的步卒攔在那里,專為截斷飛羽軍的退路。
延胡點了點頭,提醒道:“小心一些,眼前這幾千人在絕境之中的戰力不容小覷。”
裴滿魯冷哼一聲,死死盯著遠處那個渾身是血的南齊女將。
厲冰雪并未感知到他陰狠的目光,就算能察覺也不會在意,因為今日她已抱著必死之念,她身邊的將士們亦是如此。
沖鋒、破陣、轉向、迂回、再度沖鋒,往復不絕。
當飛羽軍完成第三次沖鋒,景軍先鋒的陣型已經無比松散,傷亡逐漸增大。
便在這時,第二撥景軍騎兵趕來,約莫四千余騎,他們立刻從兩邊側翼殺入戰場,增加己方騎兵陣型的厚度。
而此時飛羽軍已經無力再進行沖鋒,就算將士們還能堅持,坐騎的腳力已經所剩無幾。
陷入混戰。
飛羽軍將士大多滿臉血污,少數臉上沒有沾染血水的人,臉色顯得十分蒼白,這個時候他們幾乎完全靠意志力在支撐。
厲冰雪的損耗最為嚴重,而且除掉小臂上的箭傷,她身上又多了兩處傷口,萬幸不是要害之地。
她雙唇緊抿繼續殺敵,雖然沒有之前一騎當千所向披靡的氣勢,但是景軍騎兵依然很少有人是她的對手。
戰場廝殺,終究要比拼個人武力和臨敵經驗,厲冰雪在這兩方面毫無疑問都是佼佼者。
直到兩桿長槍挾著風雷之勢,向厲冰雪疾刺而來。
厲冰雪眼中寒光一閃,上身瞬間晃動,千鈞一發之際避開來者的夾擊。
槍尖擦身而過,帶起一片勁風,卻見厲冰雪已經轉守為攻,雙手一前一后握緊馬槊,銳利的鐵鋒朝前橫掃而去。
來者幾乎同時挺槍格擋,正是延胡和裴滿魯。
鐵鋒和槍尖相撞,發出錚錚金石之音,三股力量在交匯處依次爆發,周圍的空氣仿佛都被壓縮成無數的氣旋。
厲冰雪眉頭微皺,但她的動作卻沒有絲毫停滯,馬槊大開大合地揮舞開來,每一次都直指對手要害。
面對這兩員景軍大將的圍殺,她竟然選擇主動搶攻!
只不過延胡和裴滿魯顯然不是等閑之輩,前者氣勢凌厲招招致命,后者身手矯健攻勢犀利,兩人手中的長槍舞動如龍騰海浪,試圖壓制厲冰雪。
三人如走馬燈一般戰成一團,無數火星在馬槊鐵鋒和長槍精鐵槍頭之間綻開。
厲冰雪神情堅毅,出招卻越來越兇狠。
裴滿魯躲過一擊,調笑道:“厲將軍已是強弩之末,何必苦苦硬撐?你若下馬歸降,可免一死!”
延胡亦高聲道:“厲將軍若愿歸降,你的部屬都能活下來!”
厲冰雪充耳不聞,只見她猛地夾緊雙腿,胯下坐騎長嘶一聲,四蹄踏破黃沙,卷起無數塵埃。
她手中的馬槊如白虹貫日,挾無盡風雷之聲刺向延胡。
這一擊仿佛能貫穿蒼穹,延胡不敢大意,立刻偏身揮槍格擋。
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厲冰雪這一擊傾盡全身之力,他不僅沒有格擋開馬槊,反而徹底失去避讓的空間。
裴滿魯反應極快,從左側挺槍刺向厲冰雪的前胸。
他并未忘記蒲察的叮囑,要盡可能生擒厲冰雪,如此才能攫取更大的利益,所以這一槍只是想逼得厲冰雪撤招自救,從而救下延胡。
問題是厲冰雪壓根沒有自救的打算,裴滿魯不禁稍有遲疑,就是因為這一瞬間的遲疑,厲冰雪的左臂出現在胸前稍稍一擋。
裴滿魯這一槍力道十足,厲冰雪的手臂無法擋開,卻也讓對方的長槍偏移數寸。
“噗!”
精鐵槍尖刺入厲冰雪的左肩,與此同時,她手中的馬槊砸開延胡的長槍,冰冷的鐵鋒從延胡喉嚨處劃過。
一道血痕在延胡咽喉乍現,他抬手捂著脖頸,越來越多的鮮血從指縫溢出,隨即直挺挺地倒下。
此刻厲冰雪的左手已經死死握住裴滿魯的長槍,馬槊并未停下,只聽她一聲厲喝,強忍著肩頭鉆心的劇痛,奮起最后的內勁揮動著馬槊向左掃去。
鐵鋒砸在裴滿魯肩膀上,將這個極其魁梧的景軍大將砸落在地!
電光火石之間,兩名景軍大將一死一傷!
裴滿魯被后方的景軍騎兵救了回去,其實就算那兩名騎兵動作比較慢,就算裴滿魯受傷之后不及以往敏捷,厲冰雪也沒辦法再進一步取他的性命。
數次受傷,尤其是裴滿魯那一槍造成極大的傷害,兼之久戰力竭,厲冰雪的眼神已經渙散。
“將軍!”
十余名飛羽軍將士殺退周遭敵軍,將厲冰雪圍了起來。
厲冰雪艱難地環顧戰場,追隨她斷后的四千余將士已經倒下很多人,景軍先鋒的傷亡應該更多。
面對這場堪稱死局的戰事,飛羽軍能取得如此戰果殊為不易,厲冰雪臉上卻無半點得意之色,反而是清晰可見的愧疚和自責。
她右手握著馬槊拄在地上,以此維持坐立不讓自己摔下去。
因為她方才轉瞬之間造就一死一傷的戰績,而且對手是兩位景軍先鋒大將,縱然此刻她已經明顯無法繼續支撐,前方的景軍騎兵卻不敢上前。
倘若戰事就此結束,自然是飛羽軍一場難得的大勝,然而西方悶雷聲滾滾而來,景軍后續大部已然趕來。
厲冰雪大口喘息著,咬牙昂起頭,算了算這個時候那五千余同袍應該可以逃出生天,正要下令周遭還活著的將士們自行突圍,忽然聽到身邊一陣喧嘩,緊接著有人喊道:“將軍,東面!”
她扭頭望去,只見東面飛塵滾滾,一眼望不到頭的騎兵極速趕來。
“這些傻子……”
厲冰雪凄然一笑,蒼白的臉龐上泛起復雜的情緒。
她拼將一死只為讓他們能活著回去,可是這些家伙偏偏不聽,明知是死也要回來救她。
這一刻她有些生氣,又有些感動,種種思緒糾纏,一時間難以言表。
“也罷,那就一起死。”
厲冰雪如是想著,想要提起馬槊,卻發現自己手上已經沒有力氣。
“將軍,是援兵!是大都督!”
旁邊一名親兵用顫抖的聲音高喊。
大都督三個字在厲冰雪腦海中驀然炸開。
她再度轉頭朝東望去,一面大旗逐漸進入她的視線。
只可惜此刻她的視線已經模糊,根本看不清大旗上的字。
那名親兵繼續喊道:“定州大都督陸!援兵來了!陸大都督來了!”
這喊聲瞬間傳遍四野。
厲冰雪混沌的腦海中忽然浮現一樁往事。
那是他第一次入京,她在府中聽聞他在右相宅邸附近遭遇刺殺,心急如焚地趕過去,用最短的時間穿街過巷,終于在緊要關頭趕到救下了他。
這一次,他也沒有來遲……
厲冰雪手一松,滴血的馬槊倒伏于地,她閉上了雙眼,向前傾倒在馬背上,雙臂無力地垂下。
“將軍!將軍!”
身旁的親兵們帶著哭腔喊了起來。
與此同時,景軍帥旗之下,蒲察聽著一名游騎頭領的稟報,臉色變得十分難看。
“……將軍,南齊陸沉親率銳士營和定北軍兩支騎兵,從藤縣徑直殺來,不到半個時辰便從后方擊潰了我軍步卒,然后一路趕來。卑下不敢延誤,卻也只比對方先鋒稍快一步。這一次陸沉盡出麾下精騎,約莫有兩萬人左右,還請將軍早做定奪!”
蒲察不由得攥緊雙拳。
這一戰并非沒有收獲,景軍已經重創南齊飛羽軍,雖說己方付出的代價也不小,但是在他的預估中,至少可以殲滅飛羽軍的主力精銳,誰知終究還是被陸沉察覺端倪!
打還是不打?
雖說南齊騎兵主力是遠道而來,但景軍也算不上以逸待勞,對方基本只是在趕路,景軍主力卻奮戰多時。
“結陣,準備后撤!”
短暫的思考之后,蒲察果斷下令。
在雙方兵力差距不大的情況下,他仍舊對陸沉很是忌憚,過往的幾次大戰足以證明對方的能力。
戰場中央,接到軍令的景軍騎兵主動后撤,大齊邊軍迅速將傷亡慘重的飛羽軍主力接應過來。
帥旗之下,陸沉望著幾名士卒一路護送過來的白馬,目光落在趴伏于馬背的女子身上,一股慌亂和憤怒瞬間在腦海中炸開。
這一幕令他眼前一黑。
“殺敵”二字幾乎脫口而出。
隨軍而來的霍真同樣面色發白,但他立刻對陸沉說道:“大都督,敵軍主力仍在,此地尚在敵境之內,不宜久留遲則生變。再者飛羽軍狀況堪憂,急需救治傷員,既然敵軍暫處觀望,我軍便可回撤,還望大都督三思!”
陸沉稍稍沉默,隨即從牙縫中吐出一句話:“護住飛羽軍同袍,定北軍斷后,徐徐后撤。”
霍真拱手道:“遵令!”
陸沉策馬上前,從親兵手中接過那匹白馬的韁繩,然后沉聲道:“隨軍郎中何在?”
一名騎士背著藥箱迎了上來。
陸沉朝他拱手一禮,道:“懇請閣下救她,拜托了!”
郎中連道不敢,立馬上前給厲冰雪進行初步的急救。
陸沉望著那張蒼白如紙的面龐,滿含自責和后悔,一字字低聲道:“你一定要活著。”
天邊殘陽如血。
秋風蕭瑟凄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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