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顏術的調整非常快,景軍暫時停止對東南輔城的進攻,隨即便有兩支景軍步軍往南而出,徑直撲向齊軍援兵的兩側。
與此同時,五千景軍鐵騎迂回至齊軍援兵的身后,意在截斷他們的退路。
這樣一來,兀顏術的戰略意圖逐漸顯露。
他不會在對方援兵的眼皮子底下繼續強攻太康三城,反而要讓劉守光眼睜睜地看著景軍圍剿援兵。
其實這不算多么神奇的手段,圍點打援歷來是兵書上著重強調的策略,關鍵在于兀顏術的應對極其果決,導致齊軍援兵只能退回到太康東南二十余里的軍寨之中,無法更進一步拉開和景軍的距離。
若是換做其他人,多半會陷入一定時間的猶豫和遲疑,因為劉守光居然不理會靖州南部的安危,直接將援兵調來太康,這顯然是一個透著詭異和蹊蹺的選擇,難保不會有陰謀陷阱。
兀顏術卻不會猶豫不決,因為自從景軍利用考城之戰打下堅實的基礎,他便一直牢牢占據著戰場的主動權。
無論劉守光怎么做都在他的算計之內,即便劉守光讓齊軍援兵返回南邊,他也能以雷霆之勢絞殺太康一帶的靖州軍主力,橫豎都是景軍占盡便宜。
從齊軍援兵抵達的第二天起,這片戰場忽然呈現一種詭異的靜默。
景軍沒有再展開攻城,同時也未對齊軍援兵直接發起進攻,只是利用兵力的優勢,牢牢地困住齊軍援兵。
齊軍援兵由寧城軍、陽翟軍和固定軍組成,總兵力將將三萬人。
他們原本駐扎在靖州南部,主要負責鎮守沙河、平陽、魏林和鵲山等地,在接到劉守光的軍令后,各部迅速集結向北馳援太康。
抵達白馬關的時候,他們收到南邊的急報,得知另外一支景軍攻破沙州飛鳥關直逼靖州南部,本想不辭辛苦地再回去,卻接到了劉守光讓他們繼續北上的軍令。
萬幸他們來得及時,否則東南輔城已經成為景軍的囊中之物,但是他們自身卻遭到景軍的包圍。
略顯簡陋的營地內,三位主將正在商議對策。
寧城軍都指揮使仇繼勛年紀最大資歷最老,理所當然成為三人的主心骨。
他望著西北方向隱約可見的輔城,緩緩道:“現在我軍已經沒有退路了。”
陽翟軍主將秦廣福滿面沉肅,沉聲道:“仇兄,我方才讓人去統計過,此番攜帶的糧草最多只夠月半之用。”
“糧草不是問題。”
仇繼勛負手而立,篤定地說道:“兀顏術不會拖到那么久才對我軍用兵。眼下他只是想疲敝我軍的士氣,同時用這種手段擾亂城內我軍同袍的判斷。最遲十天之內,景軍肯定會發起兇狠的攻勢。”
秦廣福和固定軍都指揮使谷魁不由得皺起眉頭。
根據他們掌握的情報,景軍在這片戰場部署的兵力最少有十二萬人。
哪怕分出一半人繼續攻城,兀顏術也有足夠的兵馬圍攻這支齊軍援兵。
谷魁看了一眼仇繼勛,斟酌道:“兩位將軍,我們是不是應該想辦法先和大都督取得聯系?”
援軍雖然及時趕到,但他們被景軍擋在太康三城的外圍,暫時無法與城內守軍聯絡。
仇繼勛稍稍思忖,繼而搖頭道:“敵軍肯定會對此嚴防死守,何必平白損失人手?接下來我軍和景軍必有一戰,還望二位提點麾下部屬,務必要抱著與敵人同歸于盡的決心,如此才有可能求得一線生機。”
秦廣福點頭應下,谷魁表面上亦是如此,但他心思細膩縝密,隱約覺得這件事恐怕另有玄機,因為仇繼勛太過淡然從容,似乎一點都不為己方的處境感到擔憂。
二人離開后,仇繼勛抬頭看著西北澄澈的天空,心中默念道:“大都督,我輩軍人敢于赴死,只盼那位年輕的郡公不會辜負你豁出一切的信任。”
他又輕輕嘆了一聲。
如他所言,這種靜默的狀態不會持續太久,外圍的景軍漸漸顯露蠢蠢欲動的跡象。
他們之所以沒有展開進攻,只因兀顏術始終沒有下達命令。
中軍帥帳之內,眾將屏氣凝神地看著面色平靜的主帥。
“報!”
一名百夫長快步走進帥帳。
兀顏術微微昂首道:“講。”
百夫長恭敬地說道:“啟稟留守,我軍斥候已經確認,南齊雍丘等地的守軍并無異動!”
兀顏術面上古井不波,心中卻暗暗松了口氣。
他命麾下只圍不攻,除了盡量消弭齊軍援兵的銳氣,另外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便是防備劉守光有樣學樣,模仿他在考城之戰用過的手段,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徹底放棄雍丘等地的防守,調集麾下所有兵馬來到太康附近與景軍展開決戰。
雖然景軍并不畏懼,但兀顏術不希望這一戰出現任何意外狀況,他要毫無懸念地絞殺靖州軍主力。
所以他這幾天一直在等各地傳來準確的情報。
直到如今終于確認,他也放下心中的猶疑,起身說道
:“諸位,現在擋在我軍面前的只有兩股敵人,一者是太康三城里的靖州軍主力,二者便是已被我軍圍困的齊軍數萬援兵。決戰之時來臨,哪位將軍敢領兵出戰,為本帥解決那支援兵?”
貴由沒有絲毫遲疑,當即起身道:“末將愿往!”
兀顏術贊許地看著他,朗聲道:“對方這支援軍兵力不會超過三萬,本帥予你五萬步軍,你可先行試探一陣,然后再傾盡全力殲滅敵軍。”
“末將領命!”
貴由微露猙獰之色,先前他已經帶兵打下新平城,如今只要再建一功,想來他能夠在景軍眾多將領之中出人頭地。
翌日清晨,沉默數日的景軍終于有了動作。
在貴由的統領下,將近五萬步卒開始朝齊軍援兵的駐地縮小包圍圈。
天光大亮,景軍猛然發起兇狠的進攻。
軍寨不是城池,營墻亦非高聳堅固的城墻,能夠起到的作用相對有限,頂多只能隔絕景軍騎兵的沖擊,卻無法阻擋景軍步卒進攻的步伐。
景軍的攻勢猶如潮水一般往復不絕,但齊軍守得極其堅決。
無論仇繼勛等將領還是下面普通的士卒,所有人都知道自身的處境,這個時候若是讓敵人踏入軍營,最后的結果必然是己方全軍覆沒,他們沒有別的選擇,想要活命就必須守住最后一寸土地。
兩軍從清晨一直廝殺到正午,直到后方響起鳴金之聲,景軍才徐徐退去。
雖然擊退了敵人,仇繼勛等人心里清楚,這只是一個開始,接下來景軍必然會加強攻勢,因為這支齊軍已然孤立無援。
兩處相距二十余里,但太康城內的將帥對援兵的處境并非一無所知。
有賴于精銳斥候的舍生忘死,景軍正在圍攻援兵的消息及時傳到都督府正堂。
這個時候還能保持鎮定的將領已經不多,甚至有一些人忍不住暗暗埋怨劉守光。
倘若大都督讓三萬援兵返回南下,不僅可以應對從衡江上游殺過來的景軍,還能避免他們陷入當下的絕境。至于北線戰局確實會非常危險,然而景軍想要攻破太康城沒那么容易。
這里不僅有靖州軍主力鎮守,城內的物資更是堆積如山,糧草至少能供一年之用。
整整一年時間,難道山陽郡公陸沉還打不下河洛城?
若非知道劉守光絕不是貪生怕死之輩,恐怕會有人當面譏諷。
劉守光似乎沒有察覺麾下將領的情緒,他平靜地說道:“寧城軍等部處境危急,我們不能見死不救。”
這句話瞬間震得堂內眾將一片錯愕。
他們不敢置信地抬眼望著劉守光,好半晌都回不過神來。
有人終于無法壓制心中的失望和不解,高聲道:“敢問大都督,此話從何說起?”
劉守光雙眼微瞇,不疾不徐地說道:“這場戰役持續到現在,敵我兩軍已是你死我活之勢,兀顏術定然不會撤兵。我們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他逐個擊破,若是我們什么都不做,兀顏術便可從容對付我軍的援兵,然后再對太康發起最后的強攻。”
那員武將臉上終于浮現一抹冷厲之意,直白地說道:“大都督,我軍合計才六萬人左右,而景軍兵力至少在兩倍以上!如果我軍據城堅守,還能最大限度抹平差距。可若是強行出城迎戰,這和自投羅網有什么區別?還請大都督三思!”
劉守光并未動怒,他望著此人說道:“廖指揮,本督并非是在征詢你的意見。”
廖祥平一窒,范文定見他臉色沉郁,便適時插話道:“請大都督吩咐!”
劉守光起身說道:“爾等即刻回去做好準備,等待時機成熟之際,隨本督出城殺敵!”
眾將心思各異,有人茫然不解,有人冷笑鄙夷,有人暗自恍然,但無論是哪種情緒,當劉守光拿出靖州大都督的權威和架勢,他們這些將領只能壓下翻涌的思緒,整齊地行禮道:“末將領命!”
劉守光與范文定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微微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