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州北部戰火連天。
南勇的戰略意圖幾乎是寫在臉上,他甚至沒有做迷惑性的布置。
隨著景軍的迅速收縮,一輩子都在帶兵打仗的泰興軍都指揮使康延孝立刻判斷出對方的意圖,旋即聯系成州都督童世元和沙州之主洛耀宗,三方人馬朝著飛鳥關發起強攻。
這一戰持續大半個月,景軍被困在飛鳥關南北不到三十里的區域內,他們付出陣亡近三萬人的代價,大將獨虎、阿鮮、霍域等人相繼戰死,終于逃出生天。
并非是代軍守不住唯一的要道,而是貴由率領的三萬銳卒出現在景國南京路西南角上,最多三五天就能南下抵達飛鳥關。
代國樞密使哥舒松平顯然不愿和對方硬拼,派兵象征性地阻擋之后,便及時領兵朝西北方向退去,順勢縮回代國境內。
南勇帶著一萬多殘兵敗將返回,他沒有去責怪貴由來得不夠及時,此刻這位皇后的親兄長已經變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經此一敗,南勇知道自己在大景朝堂上徹底淪為笑柄,而徹木袞氏的崛起只是他一廂情愿的幻想而已。
與此同時,靖州北部風云變幻,隨著兀顏術被迫收縮戰線,十余座城池再度易主,重歸大齊治下。
陸沉這段時間并未閑著,趁人病要人命是他最擅長的事情,既然兀顏術將麾下精銳派去救援南勇部,他當然不會錯過這個機會,收復那些丟失的城池是一方面,他還給不斷后退的景軍制造了很多麻煩。
當然,在他有意的克制下,兩軍沒有發生數萬人規模的大戰。
景軍退回到桐柏防線,至此齊景之間的邊境分界重新回到考城大戰前的格局。
陸沉及時讓飛云軍和盤龍軍返回定州,防止兀顏術聲東擊西再去打定州的主意,至于鎮北軍、廣陵軍、定北軍和銳士營則繼續留在靖州,因為過去大半年里靖州各軍的損失很慘重,在兵員尚未補充的這段時間,定州軍必須要幫靖州都督府撐起防線。
靖州各軍的調整和統合并不容易,陸沉當仁不讓主導這一切,而劉守光對此沒有半點反對之心。
畢竟天子明旨昭告天下,由陸沉都督江北三州軍務。
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后,幾名剽悍精干的男子來到都督府,其中一人在秦子龍的引領下,來到陸沉所在的書房。
“拜見公爺。”
來人一絲不茍大禮參拜。
陸沉神色淡然地看著對方,打趣道:“在京城待了兩年,愈發有貴人的氣度了。”
來人便是譚正,曾經在陸沉身邊做過一段時間的親兵,后來與渠忠、江晟二人一同成為陸家秘衛的頭領,在京城經營水面下的大網。
他有些惶恐地說道:“公爺折煞小人了。”
“說吧,特地跑這一趟有何要事?”
陸沉方才那句話半是調侃半是敲打,他始終記得李道彥老爺子的教導,心腹們跟在他身邊自然不會翹尾巴,但是一旦離了他難保不會心思浮動,所以他除了給這些人足夠豐厚的待遇,亦有一套由王初瓏創立的監察制度,同時偶爾會用親筆信緊一緊他們心中的那根弦。
譚正愈發恭敬地說道:“小人是奉王夫人之命,向公爺稟報這幾個月京中發生的幾件大事,并且當面聆聽公爺的指示。”
通過譚正的陳述,京城與朝堂的畫卷逐漸在陸沉眼前展開。
在錦麟縣逗留大半年后,原織經司提舉秦正終于帶著家眷啟程返鄉,一路上安安穩穩,沒有發生任何意外。
右相鐘乘接連被御史彈劾,雖然左相薛南亭堅定地和他站在一起,但是那些牙尖嘴利的御史們并不畏懼。薛南亭曾數次奏請天子嚴懲那些風聞奏事的御史,卻被天子婉言拒絕,只說國有諍臣是件好事。
戶部尚書景慶山精明強干,經界法已在江南十三州悉數推行,相信大齊明年的境況會更好。
一些朝臣彈劾勇毅侯韓忠杰,認為他應該對靖州軍的慘敗負全部責任,據說天子將那些彈章全部留中,又隱隱透露出贊成的態度。
刑部尚書高煥被人告發利用職權之便收受賄賂,家中金銀不可計數,天子震怒之下將其罷官貶回龍林老家,不過刑部尚書一職至今空缺,暫時由兩位侍郎打理部務。
說到這兒,譚正斟酌道:“公爺,天子或許是因為那樁刺駕大案,懷疑公爺和高尚書之間存在某種聯系,所以才會將高尚書罷官。”
陸沉微露贊許之色,徐徐道:“你確實進步不小。”
譚正垂首道:“全賴公爺栽培。還有一件要緊的事情,遵照公爺的吩咐,小人和兄弟們在暗中調查當初京城那場叛亂,然而卻被人阻止。”
“阻止?”
陸沉目光微凝,立刻明白這里面另有玄機。
譚正回道:“對方并未隱藏身份,小人與那領頭之人相見,他隨身帶著織經司秦大人的私印,并且直言這是秦大人的意思,讓我們及時收手。對方說織經司底蘊深厚,尤其是在京城地界遍布精銳,我們若繼續查下去,一定會被天子知曉,到時候恐怕會給公爺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陸沉沉默片刻,隨即端起茶盞飲了一口,略過這個敏感的話題,平靜地說道:“高煥在被罷官的時候,小心翼翼地派人找我求救,我讓他稍安勿躁,只要天子不動殺心,忍耐一時亦無妨。王夫人讓你當面向我稟報這件事,是因為她知道我肯定不會咽下這口惡氣,所以你們也該動一動了。”
譚正心中振奮,連忙道:“請公爺示下!”
陸沉思忖片刻,道:“天子罷免高煥,是因為他不想看到內外文武勾連之禍,我可以理解他的想法,但是他不能這樣做事。我在前線為國拼命,他卻總是搗騰一些小心思,實在有負先帝的諄諄教誨。既然如此,你立刻返回京城,讓人將那封奏章昭告世人。”
譚正應道:“小人早已做好準備,只等公爺下令。”
“還有——”
陸沉微微一頓,不容置疑地說道:“從現在開始,京城的所有情報直接送到我這里來,暫時不要打攪王夫人。”
譚正對此心知肚明,謙恭地說道:“是,公爺,小人預祝公爺弄璋之喜,必將福澤綿延,千秋萬代。”
“你這家伙。”
陸沉笑了笑,搖頭道:“有些話不可亂說。去吧,我可沒有銀子賞你。”
“是,公爺。”
譚正躬身一禮,旋即告退。
陸沉端著茶盞起身走到廊下,望著頭頂澄澈的天幕,一時間心緒翻涌。
江北戰事已經暫時落下帷幕,飛鳥關重新被沙州掌控,相信經過這一次的失守,洛耀宗肯定能吸取教訓,不會再犯那種錯誤。
靖州北部隨著景軍的后撤,丟失的城池已經拿回來,而且成功收復處在戰略要沖上的太康,勉強能夠彌補考城大敗造成的損失。接下來靖州都督府只需要老老實實地舔舐傷口恢復元氣,頂多便是兩三年內不能再啟戰端。
至于定州都督府則是收獲頗豐,拿下堯山關意味著隨時可以威脅河洛,那一戰殲滅景軍數萬人更是值得大書特書的勝利。
總體而言,此戰前半段景軍占據明顯的優勢,如果陸沉不夠堅決,他們未必不能席卷靖州,但是隨著陸沉幾次大范圍的奔襲和牽制,齊軍成功逆轉局勢,最后算下來竟然還占了不少便宜。
身為力挽狂瀾的絕對功臣,陸沉此刻卻無洋洋得意的興致。
他回想譚正匯報的那些事情,眼中漸漸流露厭憎的情緒。
高煥被罷官其實不算什么,官場上起起落落很尋常,陸沉有足夠的能力將他再扶起來,只是天子在這件事中表露的迫不及待,讓他感到很惡心。
對于天子來說,內外文武勾結確實是逆鱗,但是如何處置也是一門學問。
他若能夠體諒陸沉在邊疆的不易,至少也要等戰事結束,或者用更加委婉的手段,比如以高煥年老的名義將他調離刑部,給他一個清貴的職位養老,反正朝中最不缺這種人。
陸沉冷笑兩聲,輕聲自語道:“老相爺,這就是你讓我莫要回京的根源吧?”
這句話當然不是隨口胡言。
在李道彥辭官歸鄉后的某一天,陸沉便收到那位老人派忠耿心腹送來的密信,其中內容倒也簡單,除了勉勵和稱贊陸沉之外,核心便只有一句話,那就是讓陸沉安心待在江北為大齊鎮守邊疆,不必再回京城。
老人還舉了蕭望之和厲天潤的例子,他們都是暌違京城近十年的邊軍大帥。
此刻陸沉又想起方才譚正所言,秦正不惜暴露身份讓他們不要再查京城秘辛。
陸沉只覺一股躁郁涌上心頭,搖頭嘆道:“罷了,既然你們都不想讓我回去,那我便暫時不回。只不過他們這么喜歡內斗,我不介意再添一把火。”
他向外看去,稍稍抬高語調道:“來人。”
秦子龍很快現出身影,垂首道:“公爺。”
陸沉目光鋒利如刀,沉聲道:“將韓忠杰送去京城,他躺了這么久,也該活動活動身體了。”
秦子龍朗聲道:“是。”
陸沉轉身而行,眼前浮現李道彥和秦正蒼老的面龐,不禁低聲自語,略帶幾分感傷。
“你們這些老家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