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聲響起的那一刻,廣陵城仿佛陷入靜止的狀態。
這幾天城內的氣氛愈發緊張,雖說府衙和守軍都未明言,但許多舉措已經明白無誤地告訴百姓們,敵軍突襲廣陵很可能變成現實。
淮州承平六年有余,但廣陵的太平年景要更久。
十三年前那場惡戰之后,廣陵便不曾遭受過兵災,齊燕之間的戰事局限在北境來安防線。
這悠揚深沉的鐘聲喚醒很多成年人的記憶,當年尸橫遍野的慘狀出現在他們的腦海里。
鐘聲持續不停,越來越多的人走出家門來到街上,滿面憂色地望著遠方的城墻。
西城一處大宅內,須發皆白的老者閉眼聽著鐘聲,忽地發出一聲喟嘆。
他叫許景生,許家的老太爺,幾十年前便以擅于經商聞名,為許家掙出一份富庶的家業。雖說后代子孫不是很爭氣,不能像陸通那樣將家中生意發揚光大,但也勉強能夠守成。
如今的許家自然比不過陸家,好在底蘊比較深厚,尚未出現衰敗的跡象。
許景生緩緩睜開雙眼,逐一望著堂下肅立的晚輩們,最后停留在長房長孫許樂山的臉上,語調格外滄桑:“樂山,前日陸家那位少爺是不是來找過你?”
許樂山恭敬地答道:“是的,祖父。”
許景生低沉道:“他說了甚么?”
許樂山道:“陸干辦說,城內守軍兵力不多,為了應對可能出現的敵軍,織經司希望鄉紳富商之族能將自家的護院家丁派出去,作為守軍后備,隨時填補城防上的空缺。”
許景生看了一眼旁邊的長子許嚴:“你沒有答應?”
許嚴忙不迭地說道:“父親請放心,兒怎會為了這點小事觸怒織經司?兒已派出二十三名好手去往織經司,一切都聽對方的安排。”
許景生沉默片刻,再度對許樂山說道:“讓家里所有會點拳腳的人都去織經司,告訴陸家那位少爺,這是許家全部的人手,若是他們在守城時殘了或者死了,許家自會承擔撫恤的銀子。再從賬房支取現銀五千兩送去府衙,府尊若是問起,就說這是許家為守城盡綿薄之力。另外立刻盤點家里存的糧食,將準確的數字報給我。”
許樂山一一應下,站在旁邊的二弟許桓山歷來心思深沉,不禁開口勸道:“祖父,要不要等等看其他家是如何——”
“閉嘴!”許嚴連忙喝止。
許景生微微搖頭,起身往內間行去,蒼老的聲音中多了兩分怒意:“將桓山禁足罷,免得這種時候給許家招災惹禍。”
許嚴惡狠狠地瞪了次子一眼,隨即躬身道:“是,父親。”
……
相較于許家內部的肅然凝重,幾條街外的薛宅則顯得平和許多。
薛懷義的長子薛忠一邊整理著藥箱,一邊謹慎地勸道:“父親春秋已高,這次還是讓兒子去吧。”
“你自然要去。”薛懷義神色溫厚,又道:“不光你要去,你的師弟師侄們都要去。鐘聲鳴響,意味著敵軍已然接近廣陵,大戰隨之將起。軍中雖有郎中,人數卻太少了,而且廣陵十年無戰事,他們的手藝怕是生疏了很多。”
薛忠道:“父親所言極是。”
薛懷義喟然道:“此戰恐怕會非常艱難,軍中兒郎不知要付出何等慘烈的代價,我輩醫者也只能盡力而為。對了,讓你師弟們去藥房把需要用到的傷藥悉數收攏,統一送到四門附近,便于就地取用。”
薛忠點頭應下,見他刻意岔開話題,便重復說道:“父親,此事交給兒子來辦就好。”
薛懷義搖搖頭,略顯無奈地說道:“你們都去協助守城,留我一人在家作甚?不必多言,要知道十多年前為父便和陸通一起,在城墻下面整整奮戰了二十七天。”
薛忠只得作罷。
薛懷義追憶往昔,悠悠道:“陸通雖不在廣陵,他家那小子倒還不錯,哎……可惜了。”
薛忠微露不解,不知這可惜二字從何而來。
再想詢問時,薛懷義已經起身朝外走去,相較當年的挺拔身姿,如今已然略顯佝僂。
……
從薛宅再往南一段距離,便進入廣陵南城區域。
這里居住的大多是平民,從屋宇建筑的規模和形制便能清晰地分辨出來。
一戶臨街人家院內,三十多歲的男人換上一身短打,將要出門時卻被妻子攔下。
“你作什么去?”女人面色不善地質問。
“坊正昨天就說了,府衙貼出告示征召民夫,去給城墻上的軍漢搬東西,管吃還給錢。現在城門戒嚴不準出去,我尋思待在家里也沒事做,不如去賣把子力氣。”男人老老實實地說道。
“你尋思個屁!尋死還差不多!城上都要打仗了,你這時候跑去做什么?”
“就只是搬搬東西,沒甚大事。”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這個時候要你逞什么能,好好在家里待著,哪兒都不許去!”
男人看著她兇巴巴的樣子,忽地笑了笑。
女人眼眶微紅,卻堅持不肯讓開。
男人說道:“我聽人說,北邊那些軍漢惡得狠,要是讓他們進了城,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咧。兩個娃兒年紀那么小,要是有個好歹,你說咱們該怎么辦?你放心,我保證不在城墻上亂走,只是去多搬幾塊石頭,砸死那些狗日的。”
女人定定地看著他,片刻后扭頭就走,冷冰冰地留下一句話:“早點回來。”
“誒!”
男人笑呵呵地應著,然后大步走出家門。
……
城墻之上,惡戰已起。
景軍極其果決,在最短的時間內發動攻勢。
他們以精擅騎射的騎兵來回馳騁,憑借強弓壓制住城上的弓手,精銳步卒則在盾牌兵的掩護下逼近城墻,然后依靠附城云梯攀登而上。
四面皆有戰事,西、北兩面則是景軍的進攻重心。
站在城墻上往下望去,但見旌旗獵獵人潮洶涌,宛如一片流動的鐵幕自下而上,肅殺之氣直上云霄。
這段時間以來,陸沉看過織經司內部關于北境戰事的簡報,對于這個時代的戰爭有一個模糊的概念。
大抵是某月某日,敵軍侵襲某地,我軍將士苦戰多時終將敵人擊退,粗略統計敵軍傷亡多少人,我軍傷亡多少人。
他知道這些簡報上的數字都是活生生的人,寥寥數筆就意味著成千上百個家庭陷入悲傷。
然而紙上得來終覺淺,直到此時此刻,他望著城下景朝軍陣延綿,先鋒大軍如蟻攀附,仿若血液中某些本能正被喚醒。
因為望梅古道過于狹窄,景軍主力無法攜帶大型攻城器械,只能帶著最簡單的附城云梯,意味著他們無法強攻城門,必須登城奪占城門區域。
但哪怕是如此簡陋的器具,在戰斗打響之后,城防的壓力亦迅疾上升。
廣陵外城這些年一直在修繕加固,四座城門外皆建有甕城,陸沉現在所處的位置是甕城的城樓之下,前方墻垛邊的男子則是在親兵保護下指揮守城的掌團都尉“游樸”。
陸沉轉頭看向身邊的席均,低聲道:“有勞席大哥了。”
席均微微躬身,垂首道:“陸公子不必客氣。”
陸沉看著他手中的長弓和那些特制的箭支,鄭重地說道:“請將這些箭射到敵軍將官級別的人附近,確保他們能看見箭上綁的牛皮紙。”
“定不負所托!”
席均神色沉靜,說完后便向“游樸”身旁走去。
陸沉往后幾步,扭頭看著甕城內部略顯逼仄的區域,隨即移動目光望向遠處城內的某片區域。
在他目光落下的地方,有一家規模中等的手工作坊,按理來說在現今的局勢下,城內的作坊都會暫時關門歇業,然而這里卻格外繁忙,呈現出熱火朝天的態勢。
不斷有人端著半尺見高的空陶罐進來,然后又將已經填充好的陶罐小心翼翼地運到指定的區域放置。
李承恩坐鎮于此,大聲提醒道:“小心一些,仔細一些,不要粗心大意,絕對不能壞了少爺的大事!少爺說了,事成之后重重有賞!”
“是!”
眾人齊聲響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