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5章943夜話
午后,寒風凜凜。
打掃戰場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好在劉元和陳循帶著數千輔兵和上萬民夫,從南邊不遠處的寧陵城及時趕來。
在兩位能臣的統籌調度下,各項收尾工作有條不紊地展開。
參戰各軍存活的將士則在戰場上歸攏陣亡同袍的遺體,同時收集戰利品,也就是除戰馬、甲胄和軍械之外,敵軍尸首上有價值的物品。
陸沉對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雖然他嚴令麾下將領不得克扣軍餉喝兵血,定州各軍士卒都能拿到實打實的待遇,但是在這樣一場艱難、慘烈且定鼎天下的大戰過后,他不至于太過嚴厲,自然會默許將士們享受勝利的喜悅。
隨著各項數據匯總上來,這場大戰的最終結果逐漸清晰。
此戰景軍距離全軍覆滅只有一步之遙,騎步十二萬大軍合計只有三萬多人逃走,剩下戰死者超過七成,另有一萬余人跪地投降。
景帝駕崩的影響自不必多說,撒改和阿布罕戰死意味著輝羅氏和準土谷氏群龍無首。
當初夾谷氏犯上作亂被滅,景廉五大姓只剩下四家,如今撒改和阿布罕一死,慶聿恭又陷在平陽城外,景廉人內部肯定會亂作一團。
阿里合永濟等高級將領以及大批中下層將官的陣亡,對于景軍來說更是毀滅性的打擊。
齊軍繳獲的戰馬軍械不計其數,北邊景軍大營里的糧草輜重更是車載斗量。
等到子夜時分,李承恩率領收獲頗豐的定北軍返回,齊軍此戰的傷亡數字也大略統計出來。
寧陵城內,臨時帥府正堂,王府書記官王駿望著主位上的陸沉,神情肅穆地說道:“稟王爺,此戰飛羽軍自副指揮使皇甫遇以下,共有五千七百二十六人壯烈殉國,余者盡皆帶傷。”
這第一句話就讓堂內的氣氛格外凝重。
飛羽軍并非滿建制,參戰前共有騎兵一萬一千七十三人,也就是說這一戰損失過半。
各軍主將和副將齊聚一堂,此刻不約而同地看向飛羽軍另外一位副指揮使鄭琛。
指揮使厲冰雪因為久戰力竭加上受傷多處,在擊潰景軍第三支騎兵萬人隊時便已陷入昏迷,此刻在帥府后堂休養,由郡王妃林溪親自照顧。
鄭琛虎目含淚,眼眶發紅,終究還是沒有多說什么。
陸沉輕聲道:“每一位陣亡將士的善后都要做好,朝廷的嘉賞肯定沒那么快,先將他們的燒埋銀子和撫恤金發下去。德遵,這件事你親自去辦。”
主事陳循立刻起身道:“下官領命。”
王駿見狀便繼續說道:“奉福軍共計五千二百四十三人壯烈殉國,傷者逾三千人。”
今日參戰的五支主力步軍,皆是一萬兩千五百人的滿額狀態。
奉福軍主將徐桂包扎得像個粽子,此刻他再無平時嬉笑怒罵的神態,表情既沉痛又驕傲。
奉福軍今日承擔的任務最艱巨,在長刀軍引領同袍取得第一波優勢、景軍步卒主力開始反撲的時候,是徐桂帶著麾下將士擋住那股洶涌的浪潮,可以說如果沒有他們和飛羽軍不計犧牲的堅持,今日一戰很難取得如此完美的結果。
王駿繼續陳述,接下來按照損失從多到少,依次是廣陵軍、鎮威軍、盤龍軍、汝陰軍、長刀軍和七星軍。
定北軍騎兵的戰損最小,一方面是因為他們實力確實強悍,另一方面他們沒有參與先期慘烈的誘敵戰,主要是負責最后的一錘定音以及追擊戰,因此陣亡人數剛剛過千,傷者五百多,基本不會影響到戰力。
在非常沉肅的氣氛中,王駿匯總道:“王爺,各位將軍,此戰我軍總參戰兵力約為九萬五千人,騎兵陣亡六千八百三十五人,步軍陣亡兩萬三千二百十三人。這是初步統計的數據,可能存在一些紕漏,下官會進一步核實。”
陸沉頷首道:“好,辛苦了。”
“和將士們舍命報國相比,下官的辛勞不值一提。”
王駿眼眶微紅,隨即忍著悲痛將戰果仔細道來。
當他說完之后,堂內的氣氛終于有所變化。
徐桂感慨道:“不怕王爺笑話,末將至今依然覺得像是在做夢,景國皇帝是那般不可一世,他帶來的十二萬大軍又都是嫡系精銳,居然真的敗在我軍手中,連他本人都命喪沙場,嘿。”
“這都是王爺指揮有方,又有那等神兵利器如虎添翼。”
廣陵軍都指揮使劉隱接過話頭,臉上的崇敬之情溢于言表。
盤龍軍主將賀瑰左右看了看,笑道:“王爺這次率我等立下滅國之功,朝廷應該會晉封親王吧?封了親王,開府想必沒有問題?”
此言一出,堂內的氣氛愈發熱切,眾將的眼神也變得熾熱。
雖然他們非常默契地沒有提及,但是白天戰場上三軍將士山呼萬歲的景象,足以令人心中生出波瀾。
劉元、陳循和王駿等文官比武將們冷靜一些,但也沒有半點忐忑驚懼。
李承恩心中微動,見其他人都朝自己看來,便開口說道:“朝廷未必有這么大方,要知道國朝一百七十多年來從未封過異姓親王。”
他身為陸沉麾下最忠心的嫡系大將,這句話顯然不是無的放矢。
徐桂斬釘截鐵地說道:“以前沒有不代表現在不能有,要是朝廷太小氣,末將絕對不服!”
劉隱凜然道:“對,誰敢對王爺不敬,誰就是我不共戴天不死不休的敵人。”
賀瑰抬手摸了摸腦門,聲音中帶著幾分殺氣:“他娘的,聽說前段時間南邊有人在后勤上搞鬼?我看那些人是活膩歪了!”
李承恩見火候已到,意味深長地說道:“我沒那么多想法,反正王爺讓我打誰我就打誰。”
其他人豈會甘居人后?
堂內群情鼎沸,幾乎掀翻屋頂。
“好了。”
陸沉一言壓制住堂內的嘈雜,平靜地說道:“景帝雖死,離景國滅亡還很遙遠,我們還沒到馬放南山論功行賞的時候,都沉穩一點。”
眾將登時肅然,徐桂亦坐直了身體。
陸沉環視眾將,下令道:“奉福軍和飛羽軍留守寧陵城。”
徐桂和鄭琛齊聲道:“末將領命!”
陸沉看向另一邊說道:“汝陰軍前出藤縣,做出北上之勢。”
霍真恭敬地說道:“末將領命。”
“廣陵軍前往藤縣西面三十余里的陳官鎮駐扎,鎮威、盤龍、定北、長刀、七星等軍隨本王前往靖州,匯合靖州兵馬一舉蕩平景軍西路軍。”
陸沉緩緩站起身來,看著眾將說道:“諸位,我知道你們都很辛苦,但是眼下敵軍膽寒之際,正是我軍一鼓作氣收復山河的大好時機。給你們兩天時間,做好將士們的心理工作,大后天清早開拔,有沒有問題?”
眾將悉數起身,整齊劃一地行禮道:“愿為王爺效死!”
軍議結束。
陸沉洗漱一番,回到后堂的時候已是后半夜。
繞過屏風,映入他眼簾的是一幕溫馨的景象。
林溪坐在榻邊,雙手握著厲冰雪的右手,正輕聲說著話,見陸沉走進來,她扭頭看了他一眼,眸光中滿是心疼之色。
厲冰雪靠著軟枕,往日清冷的面龐愈發如白雪一般。
今日一戰她從頭堅持到尾,幾乎是靠著燃燒生命才帶著飛羽軍殺出一條血路,這種程度的拼命必然會傷到根本。
陸沉搬來一張交椅坐在床邊,輕聲問道:“好些了嗎?”
林溪當先說道:“郎中之前看過也開了藥方,她身上那幾處傷勢倒還好,休養一陣就會痊愈,但她的內勁幾近干涸,雖然我幫她舒緩了經脈,短時間內肯定恢復不過來,至少得在床上安生躺一個月。”
“不妨事。”
厲冰雪笑著搖搖頭,道:“我知道自己的狀況,休息七八天就好。”
林溪蹙眉道:“你不要命了?你修習上玄經時間不長,這一次勉強撐住,若不好生固本培元,下次極有可能經脈盡毀一身武功付之東流。”
“姐姐,我——”
“聽師姐的。”
陸沉打斷厲冰雪的話,看著她的雙眼說道:“此戰足以告慰厲家諸位英魂,接下來就交給我們,你安心養好身體,將來我們一起去踏平景國都城。”
厲冰雪眼中波光粼粼,片刻后點頭道:“好。”
林溪不禁莞爾道:“還是你會說話,方才我嘴皮都快磨破了,這丫頭就是不肯松口。”
厲冰雪頗為罕見地露出一抹羞意。
“你多跟她說說今天的戰果,免得她放心不下。”
林溪知道厲冰雪此刻大抵是最脆弱的時候,需要陸沉陪伴寬慰,因而起身說道:“我回去歇著了。”
然而在她轉身那一刻,陸沉抬手拉住她的手腕。
林溪不解地看著他。
陸沉輕咳一聲,一本正經地說道:“這張床可以睡三個人。”
雖然已是老夫老妻,林溪依舊忍不住霞飛雙頰,看了一眼床上滋滋有味看戲的厲冰雪,羞惱道:“你又胡鬧。”
“師姐。”
陸沉輕嘆一聲,十分真誠地說道:“我有話想對你們說。”
“真的?”
林溪面露狐疑。
“應該是真的。”
厲冰雪接過話頭,微笑道:“林姐姐,有你在他怎敢胡來?”
林溪遲疑片刻,終究不忍讓這家伙失望,再加上厲冰雪虛弱成這樣,他沒有任何道理胡鬧,于是回身站定,掙開陸沉的手,卻又不知該如何繼續。
萬幸現在是冬夜,不像夏天那般只著小衣就寢。
片刻過后,三人并排躺在這張確實非常寬敞的床上。
屋內一燈如豆,熏籠中散發的熱氣彌漫開來,陸沉平靜的聲音緩緩響起。
“景帝那番話雖是蠱惑,卻也有幾分道理,如今的局勢對我來說,既是風光無限,又藏著難以預料的危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