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6章1014了生死
京城,承平坊。
秦王府西邊有一座宅院,距離不算遠,若是從后街繞過去可以直達王府的西北角門,往來頗為方便。
這里便是王府秘衛的辦事地點。
尹尚輔、譚正和南屹各有一批人手,各自負責一部分職事,大體上沒有重疊。
他們接受蘇云青的統一調度和指揮,收集的情報和行動的反饋也是交由蘇云青整理匯總,然后他再上報給陸沉,同時往王府送一份留檔,其實就是交給林溪和王初瓏核對。
東一號值房內,蘇云青將京中最新的情報匯總成冊,讓人從后街送去王府,然后稍稍收拾便返回自己的府邸。
那是一座位于祥平坊內的三進宅子,面積不算特別廣闊,勝在精巧雅致,尤其適合一家人盡享閑暇之樂。
蘇云青并非孤家寡人,他的妻子出身平凡,很長一段時間都不知道自己的丈夫竟然手握大權,只以為他是一個普通的書吏。即便如此,她沒有任何怨懟,不光幫蘇云青生下一子二女,還盡心盡力地打理家事,堪稱賢妻良母之表率。
后來蘇云青被調回京城接替秦正擔任織經司提舉,這樣一來就算想瞞也瞞不住,但是蘇妻并未因此性情大變,她依舊勤儉持家,依舊謹小慎微,連上京投靠她、指望蘇云青能幫其安排一個官位的親弟弟都被她打了回去。
對于蘇云青來說,這座三進的宅子不僅是家,亦是能夠幫他遮風擋雨的港灣,只有回到這里他才能完全放松,不再理會外面的風雨坎坷。
然而今天他的心情無法平靜,只因書房里出現一個身份特殊的中年男人。
秦正自顧自地翻閱著書架上的典籍,淡然道:“秦王應該不知道你如此博學多才吧?”
蘇云青微微皺眉道:“大人,您不該來這里。”
秦正好奇地問道:“擔心秦王會發現?”
蘇云青不答,重復道:“您不該來。”
秦正搖了搖頭,放下手中的典籍,在不遠處的太師椅上坐下,徐徐道:“到了如今這個時候,我總得親眼見你一面才能放心。”
蘇云青沉默地坐在對面。
他和陸沉的故事起源于廣陵春雨,真正有了實質性的進展則是在雷澤平原第一戰結束之后、陸沉率偏師奇襲河洛之前。
那時他對陸沉訴說蘇家滿門喪于景廉人之手的慘劇,因此他決定投效陸沉,只有這個年輕人才能幫他實現北伐到底的理想,從而向景廉人復仇。
但是,這世上總會有很多但是——蘇云青和秦正相識更早,而且他之所以能在織經司嶄露頭角,基本是靠秦正手把手的教導和培養,甚至連他主動投效陸沉,都是秦正親自發出的命令。
“那時永嘉城里盛傳陸沉的身世流言,高宗皇帝顧全北伐大局,因此選擇將這件事按下,但他不可能視若無睹,因此我便想在秦王身邊布下一顆暗子。思來想去,當時只有你最符合要求,你和秦王有一些交情,你給他留下的印象也符合一個為了北伐什么都愿意做的人。”
秦正抬眼望著蘇云青,深邃的目光仿佛能刺穿他的內心,繼而道:“這是我們每一個從織經司走出來的人的宿命。”
“宿命?背叛么?”
蘇云青神色如常,平靜地說道:“大人,我不知道你究竟想做什么,但是以我對秦王的了解,織經司的謀算根本不可能完全瞞住他。”
“我知道,我原本就沒想過能做到這一點。”
秦正點頭道:“但是我們總得做點準備。”
“準備……大人,我最近發現一件很奇怪的事情,王府秘衛只能查到一些低級官員的秘密,其他莫說兩位宰相,就連各部衙的主官都沒有任何動靜。按照秦王的布置,朝中文官是由尹尚輔及他的手下負責監視。”
蘇云青迎著對方的直視,語調微露鋒芒:“所以尹尚輔也是大人放在秦王身邊的暗子?”
“不完全是,只能算誤打誤撞。”
秦正居然沒有否認,他坦然道:“秦王在去寶臺山之時和奇襲河洛得手之后,與尹尚輔有過數面之緣,對他的才能頗為欣賞,所以就想將他收為己用。只不過他忽略了一個問題,尹尚輔既然能成為當時織經司在河洛城的密探之首,我對他肯定絕對放心。我知道你查過十二位干辦的底細,其中第四位干辦就是尹尚輔。”
“原來如此。”
蘇云青莫名喟嘆一聲,不解地說道:“那我更不明白,尹尚輔固然可以隱瞞很多官員的情報,秦王又怎會毫無察覺?大人為何要讓他這樣做?”
秦正今日一改往常,誠懇地說道:“一者,隱瞞一些官員的名字確實有必要,他們不是出于私心而針對秦王,在太后沒有發話之前,我總得保護一下他們。二者,如你先前所言,秦王實在太聰明了,他不會忽略我的存在,因此讓尹尚輔露出一些破綻,能夠更好地幫你遮掩身份。”
蘇云青默然。
良久之后,他輕聲問道:“大人,您究竟想做什么呢?”
“做什么?”
這一刻秦正眼中浮現幾分悵惘,搖頭道:“其實我也不知道我能做什么。”
想和能,一字之差,卻猶如天壤之別。
蘇云青大抵可以了解這位恩主的心態,秦正對陸沉沒有偏見只有激賞,但他無法拋棄自己的忠君之道。
“再看看。”
秦正緩緩說出這三個字,然后凝望著蘇云青說道:“我不會強人所難,要你做一些超出你能力范圍的事情,但是秦王若對天家母子下手,我希望你能做好心理準備。”
蘇云青從他的眼神中讀懂了很多東西,沉默片刻之后點頭道:“好。”
秦正不復多言,飄然而去。
布政坊,左相府邸。
臨近歲末,薛南亭每天都有處理不完的政務,即便像今日這樣的休沐之期,來府中登門拜望和請教的官紳亦是不計其數。
即便不是所有人都有資格跨過左相府的門檻,薛南亭依舊要抽出半天時間接見幾位客人。
直到日落之前,府內才清靜下來。
薛南亭來到內宅書房,靜坐片刻后鋪開紙筆,提筆卻難言。
當一位中年男人邁著輕微的腳步走進來,薛南亭依舊沒有寫出第一個字。
“相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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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男人躬身一禮,然后略顯艱難地說道:“大少爺今日又去見了吏部文選司郎中左浩。”
一個又字便足以說明很多問題。
薛南亭放下筆,淡淡道:“他們打算什么時候動手?”
中年男人愧然道:“相爺恕罪,小人還在查。”
“不必查了,若谷沒有大智慧卻有一些小聰明,他很清楚秦王離京是主動拋出來的誘餌,不會急不可耐地咬上去,多半是要等秦王返京逐漸放下戒備的時候再動手,譬如歲末最后一場大朝會。”
薛南亭語調平靜,中年男人卻聽得心頭一顫。
他不明白相爺為何如此無動于衷,如果他看好那些晚輩能成事,至少可以給他們一些助力,若是認為他們絕無可能成功,怎能任由薛若谷在其中越陷越深?
要知道那可是他的長子。
薛南亭沒有多做解釋,吩咐道:“這段時間你親自去盯著他,如果他想胡來,你記得攔下他,就說這是我的命令。”
中年男人暗暗松了口氣,連忙拱手應下,隨即行禮告退。
走出書房的那一刻,他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卻又想不明白何處不妥,只能搖搖頭離去。
書房內再度安靜下來。
薛南亭的視線落在空白的紙上。
“古往今來能成大事者,莫不有一副鐵石心腸,你也不會例外。”
“因為有你,大齊能夠擊敗強敵,能夠推行新政,能夠不負蒼生,這些都是你的功勞,沒人可以詆毀和抹去。”
“然而也因有你,天家母子旦夕難安戰戰兢兢,若是昏君當道,你豎起大旗再造一個盛世,相信沒人能指摘你,但是你我皆知,太后掌權這幾年,對你的信任和支持絲毫不遜于高宗皇帝。”
“或許你不理解我這種腐儒為何如此執拗,其實只是因為你我道不同。”
“你在踐行你的道。”
“而我亦如是。”
一陣自言自語過后,薛南亭提筆揮毫,不到小半個時辰便是一篇長文寫就。
如果那個中年男人還在這里,并且可以看到這篇文,或許他就會明白不安來自何處。
這是一篇遺書。
薛南亭將它放入暗格,然后邁步來到正房臥室。
看著衣架上那套被無數讀書人艷羨、象征著文官之首的左相官服,薛南亭負手而立,靜靜地站了很久。
“也許千百年后,人們會說這是一個最愚蠢的宰相,即便現在來看也確實很愚蠢,不想著留著有用之身扶保天家,只為濺人一身血,以為這樣就能讓對方生出忌憚之心,說不定就能保住天家血脈呢?”
薛南亭自嘲一笑,繼而搖了搖頭。
他轉身朝著南方,躬身一拜到底,無比艱難地說道:“陛下,臣無能,請容許臣最后放肆一次。”
再起身時,薛南亭已然眼眶泛紅,老淚縱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