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來,轉眼便是大秦大同二年。
新年伊始,陸沉對中樞格局進行了一些細微的調整。
許佐依舊是內閣首輔,剩下六位閣臣則是吏部尚書陳循、戶部尚書高煥、禮部尚書王安、工部尚書丁會、翰林學士宋琬和新政部尚書高汝勵。
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六位兼領一部的閣臣是在分割原先宰相的權力,不同于以前宰相領袖群臣獨斷朝政的境況,如今這六位閣臣在朝廷大事上都有一定的發言權。
誠然,以許佐的能力、資歷和威望,再加上陸沉對他的器重和信任,目前他在朝中依舊具備一錘定音的資格。
但是這不會成為一種定例,往后的首輔很難具備許佐這樣得天獨厚的條件,而且后繼之君若想制衡首輔的地位,完全可以從制度上給予其他閣臣更多的權柄,從而盡可能避免朝中出現一家獨大的局面。
軍制改革則在有條不紊地籌備中,表面上看如今天下一統,到了刀槍入庫馬放南山的時候,朝中亦有一些官員上奏,懇請天子適當裁撤軍隊,但是這被陸沉明確駁回。
得益于攻滅景國和代國收獲的海量財富和土地,陸沉現在囊中豐厚,至少不需要立刻削弱軍方實力。
目前大秦常備兵力總數約為五十三萬人,其中配備火器的主力軍為十二軍接近二十四萬人,這里面又有大半駐扎在京城和京畿地區,剩下的主要分布在北方各地震懾異族殘余勢力。
陸沉肯定會施行小范圍的精簡軍政,但是在十年之內,他不會大規模削減兵力,常備軍至少要維持在四十萬人以上,因為這關系到他下一個十年計劃,而且以他在軍中的威望和號召力,再加上同步建設的軍中監察體系,大秦軍隊絕對不會在十年內快速腐化。
至于眼下這十年,當然是要以發展國力為主。
以崔浩、王翰、姜晦、李公緒、魏惜云等人為首的年輕實力派朝臣相繼得到陸沉的召見和重用,然后在這個生機勃勃的春天走上各自的崗位。
等到陸沉大略忙完這些正事,時間已經來到三月上旬。
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春日,他被林溪和王初瓏聯袂請到后宮。
“這是怎么了?”
陸沉笑瞇瞇地看著兩位各具風韻的妻子。
在林溪的示意下,王初瓏微笑道:“陛下今日可得閑?”
陸沉想了想說道:“倒是有半天空閑,只要許佐不來求見。”
王初瓏喜道:“總算等到了,既然陛下得閑,便請往儲秀宮一行。”
“儲秀宮?”
陸沉登時明白過來。
林溪和王初瓏都是行動派,去年八月份就在籌備選秀,等十一月上旬他點頭應允,隨即立刻開始主持此事,看樣子這才半年時間就已經有了眉目。
一念及此,陸沉遲疑道:“你們決定便好,我就不去了。”
“那怎么行?”
林溪搖頭道:“現在已經到了終選之期,你總得親自看一眼。”
“也好。”
陸沉終究不愿辜負她們的好意,隨即帝后三人登輦前往儲秀宮。
儲秀宮位于皇宮東南部,屬于東六宮之一,目前尚未有主,因此被林溪用作秀女甄選之地。
歷經兩個多月的層層選拔,有七十四名來自各地的秀女進入終選,然而她們不知道天子一開始便定下只有十一個名額,這就意味著絕大多數人最后只能打道回府。
儲秀宮的偏殿內,七十四名平均年齡在十八歲左右的秀女滿懷忐忑地等待著命運的決斷。
她們當中既有大家閨秀也有小家碧玉,無論容貌身段還是氣質都是上上之選。
內侍省都知戴宏快步走進偏殿,對眾女微笑道:“陛下、皇后娘娘、皇貴妃娘娘即將駕臨儲秀宮,稍后便按照定好的次序挨個面圣。咱家多嘴提醒一句,當今陛下乃是古往今來第一圣人,目光如炬洞悉人心,還請各位如實奏答,切莫做出自作聰明之舉。”
眾女齊齊行禮道:“多謝都知提點。”
另一邊,陸沉攜林溪和王初瓏步入正殿,落座之后便讓戴宏宣秀女覲見。
第一名秀女姿容端莊,身段苗條,行動時宛如弱柳扶風,有一股天然溫婉姿態。
她頗為緊張地來到近前,垂首低眉行禮道:“拜見陛下。”
“免禮平身。”
因為林溪和王初瓏就在身邊的緣故,陸沉多多少少覺得有些別扭,輕咳一聲道:“你叫什么名字?”
秀女答道:“回陛下,民女名叫葉蓁,乃京西行省廣化府人氏。”
京西行省便是當年的江北路,后來的永州和商州一部,位于京城的西南面。
陸沉稍作沉吟,王初瓏便貼心地遞上一本冊子,上面記載著七十四名終選秀女的資料,第一頁就是站在他面前的葉蓁。
此女年方十七,出身于一個清白的耕讀之家,其父葉源現為從七品的國子監五經博士之一,屬于籍籍無名的末流小官。
葉蓁能夠進入終選名單,而且還排在第一個面圣,可見她各方面的素質委實不錯,至少得到了林溪和王初瓏的認可。
陸沉對此心知肚明,看完她的資料后淡淡道:“抬起頭來。”
葉蓁緩緩抬頭,映入眼簾的是當今天子不怒自威的面龐,不由得愈發緊張,好在她提前得到林溪的叮囑,沒有流露出不得體的神態。
而在陸沉看來,這位少女并非那種傾城容貌,勝在眼神很清澈,沒有多少雜質。
或許這就是林溪和王初瓏選中她的緣由。
短暫的思忖之后,陸沉望著少女的雙眼說道:“其實朕一開始不打算廣納秀女,因為國朝初立百廢待興,朕的精力都要放在軍國大事之上,不過皇后和皇貴妃說的也有道理,天家無私事,天子亦如此。朕先前不曾關注選秀一事的細節,不過你既然能夠第一個站在朕面前,可見皇后和皇貴妃對你頗為看重,既然如此,朕自然要尊重她們的意見。”
聽聞此言,林溪和王初瓏不禁相視一笑。
葉蓁顯然還沒反應過來,等到戴宏端著托盤走來,看見上面那枚質地精細的鳳釵,喜悅瞬間淹沒少女的心靈。
她極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鼓起勇氣再度看向大秦天子。
陸沉繼續說道:“入宮之后,你的位份由皇后和皇貴妃商議定奪,朕不會干涉。葉蓁,你出身書香門第,自身也知書達禮,想來是一個懂分寸知進退的人,不過朕還是要囑咐你幾句話。”
葉蓁連忙垂首道:“請陛下訓示。”
陸沉看了一眼左右兩人,緩緩道:“朕不反對人有爭榮夸耀之心,然而一定要有格局和底線。你既入宮便是朕的妻子,只要你在宮里安分守禮,朕自會對你一視同仁,不會讓你虛度年華。但你若是暗藏機心,尤其是對皇后、皇貴妃、兩位貴妃、淑妃、端妃耍心機使手段,哪怕只有一次類似的事情,朕絕對不會輕饒。”
葉蓁面色微白。
這段時間的甄選雖然很殘酷,但她一路走來頗為順利,再加上皇后對她很關照,雖然不至于讓她忘乎所以,難免會有幾分自矜之意。
今日天子這番話如同雷霆,讓她對林溪和王初瓏等人產生真切的懼意。
“陛下教誨,民女一日不敢或忘。”
葉蓁矮身一禮,神情真摯。
陸沉微微頷首道:“下去罷。”
葉蓁再度行禮告退。
殿內變得很安靜,以戴宏為首的宮人們眼觀鼻鼻觀心,通過方才的見聞,他們愈發明白宮中一后五妃在天子心中的地位。
所謂龍之逆鱗觸者即死,天子的逆鱗不光是這個遼闊的天下,還包括那些跟他同甘同苦一路并肩走來的故人,他那番話既是在敲打葉蓁,同樣也是給這些宮人們一個明確的警告。
林溪和王初瓏怎會不知道其中原委?
喜新厭舊是人之常情,宮闈之中更是屢見不鮮,莫說像她們夫君這樣的開國皇帝,便是那等只知享樂的昏君,又有誰能阻止他們在后宮肆意而為?
林溪輕聲道:“夫君,我們何其有幸……”
“這話應該我來說。”
陸沉打斷她的話頭,眼神溫潤。
林溪淺淺一笑,看得出來她的心情有些激動,因而轉移話題道:“就怕會嚇著新人。”
陸沉搖頭道:“你千萬不要這樣想,有勇氣走進這座皇宮并且能夠脫穎而出的女子,沒有一個是心思單純的白紙,眼下或許你還看不出來,將來會有你意外的時候。葉蓁……固然不是藏奸之人,但我一看她就知道師姐你這段時間對她太溫和、太關照了,所以她根本不怕你。”
“這樣不好么?”
“其樂融融當然好,但這不太可能。以前宮里只有我們一家子,我肯定希望看到一片和諧,但是隨著這么多新人入宮,若不讓她們怕你尊敬你,遲早會有人不愿甘于寂寞。其實后宮和外朝是一樣的道理,人多了就會有各種斗爭,我無法禁絕這種情況,至少可以給所有人劃出一條底線,讓他們知道越線者死的下場。”
陸沉淡淡地掃過旁邊的戴宏等人,繼而對王初瓏說道:“皇貴妃娘娘往后要幫襯你林姐姐一些,不必太過藏拙。”
聽到他這般調侃的稱謂,王初瓏抿嘴笑道:“陛下既然吩咐了,往后臣妾肯定會盡心盡力。”
陸沉欣慰地點點頭,隨即示意戴宏繼續召秀女進來。
第二位秀女名叫溫令容,來自淮西行省東海府,溫家亦是當地書香名門。
面對這位滿腹才學姿容出挑的少女,陸沉略作考校,最后依然是認真敲打了一番。
及至夕陽西斜之時,這場另類的“面試”終于宣告結束,陸沉參考林溪和王初瓏的意見,最終選定十一名秀女入宮。
且不說偏殿那邊幾家歡喜幾家愁,陸沉略顯疲倦地揉揉眉心,對林溪和王初瓏說道:“此事到此了結,也算是給天下人一個交代,往后就不必了。其實依照我的本心,有你們相伴此生便已足夠,但是既然坐在這個位置上,確實不好隨心所欲,但也不必再三驚擾民間。”
林溪同樣有些疲乏,聞言不禁失笑道:“知道了,陛下!”
陸沉攜著她們往外走去,見宮人們乖巧地落在后面,便低聲道:“今晚要不一起小酌兩杯?”
王初瓏一怔,繼而雙頰染紅,很沒有殺傷力地瞪了他一眼。
林溪則直接扭頭就走,只留下干脆利落的兩個字。
“沒空!”
看著她瀟灑的背影,陸沉面露笑意,眼里卻有幾分悵惘。
時至三月,不能再繼續拖下去了。
承平坊,臨泉宮。
臨窗一抹慵懶的身影,獨自沉思。
窗外春色將闌,紅英漸落。
當那熟悉的腳步聲傳入耳中,她不由得扭頭望去,明眸中滿是驚喜。
在那次互訴衷腸之后,今日是陸沉第三次來到臨泉宮,頻率自然不算高,因此并未引起朝野上下的物議。
寧淑婉起身相迎,陸沉順勢牽著她的手,兩人來到榻邊坐下。
陸沉當先說道:“前幾天河東巡撫上折稟告,確山縣的相王府和李氏宗廟已經竣工,昨日許佐和陳循等人進言,臨泉宮這邊應該擇日啟程前往封地,我已經允了。”
他定定地看著寧淑婉。
原本以為她在聽到這個消息之后不說惶然失措,至少也會黯然神傷,然而陸沉看見的是一張略施脂粉清雅淡然的笑顏,沒有絲毫沉郁之意。
似是知道陸沉心中所想,寧淑婉道:“我若哭哭啼啼,只怕你又會頭疼。”
陸沉坦然道:“確實沒想到你會這般淡然。”
“人活于世,萬般煩惱皆因貪念,知足才能常樂。”
寧淑婉反握著他的手,徐徐道:“于我而言,前半生大抵是不由己三個字,但也談不上自怨自艾,因為這就是我的命運,盡可能努力做到最好便可,實在力不能及也無法強求。我并不諱言,起初我想保住李家的皇位,但若是一定要我選,我只希望活著的人能繼續安穩地活著,好在我沒有看錯人。”
這半年來她過得十分舒心,李道明老老實實地讀書求學,兩位老太后也漸漸接受了現實不再鬧騰,至于那位茍活的李宗簡——陸沉當然不會允許他來她面前礙眼。
雖然相聚次數很少,但她知道陸沉心里有她,如此便已足夠。
陸沉明白她的心思,因此不再提出讓她留下來,只溫言道:“余慶府和京畿相距不遠。”
寧淑婉莞爾道:“真是昏君。”
“昏君?”
“難道不是?”
寧淑婉自然不怕他,饒有興致地問道:“你實話告訴我,那年在卓園可曾猶豫過?”
這個問題將陸沉拉回四年前的冬天。
在她帶著酒意傾倒之時,他極為謹慎地扶住她的手腕,此外沒有任何冒昧的動作,而在她將要往前一步的時候,他果斷地表明態度。
些許旖旎,就此消散。
如今寧淑婉舊事重提,陸沉仔細想了想,緩緩道:“若說一點都不曾動心,那肯定是假的,但是我知道一個簡單的道理,事出反常必有妖。一貫聰慧、冷靜且睿智的太后娘娘,僅僅因為多喝了兩杯綿酒,便一反常態投懷送抱,我怕我會牡丹花下死。”
“誰對你投懷送抱了?”
寧淑婉在他胸口輕輕錘了一記。
陸沉便模仿起當時她的眼神,那種眼波盈盈的神態堪稱惟妙惟肖。
寧淑婉又羞又氣,最終伏在他肩上笑了起來。
“堂堂皇帝陛下,就知道作怪欺負人。”
寧淑婉好不容易止住笑,臉紅紅地白了陸沉一眼。
陸沉從容受之,一本正經地問道:“那你呢?”
“嗯?”
“當時你除了想要用這種羈絆困住我之外,可曾有過別的念想?”
“不告訴你。”
寧淑婉坐直身體,攏了攏鬢邊略微散亂的青絲,輕聲道:“其實我知道即便真的發生了一些事情,這層羈絆也困不住你,只是我總得嘗試和努力,萬一出現轉機呢?當然,你比我想象得更加理智,當時我便知道事不可為,于是做出了決定。”
“話說回來,這幾年我心里確實有個疑問。”
陸沉定定地看著她,誠懇地問道:“淑婉,為何你從始至終沒有想過殺了我?”
寧淑婉平靜地回道:“如果殺了你能解決問題,我肯定會想方設法試一試,但是這樣有用嗎?退一萬步說,即便你真的疏忽大意,我能成功殺死你,然后要如何收拾那個爛攤子呢?你死了,蕭望之絕對不會站在李家這一邊,數十萬大軍分崩離析各自為戰,大江南北生靈涂炭,更不必說當時景國還在,最后說不定會讓景廉人卷土重來撿個便宜。”
陸沉點了點頭。
“無論如何,我不能再給景廉人這個機會,這是底線。”
寧淑婉繼續說道:“我一開始當然不愿意讓權,也用了很多算計和手段,只是都被你從容化解,最后除了刀兵相見已無它法,可是連厲天潤在臨終前都選擇了你,連李道彥都將盛世之愿寄托在你身上,我這樣一個后宮婦人又能如何?不是不想,實不能也。”
時至今日,她終于可以坦然面對那些過往。
她不知道千百年后的史書會如何記錄這段故事,亦不知后人會如何評說她這位主動讓位交權的末代太后,她只知道自己已經竭盡所能,最后只是不愿讓那些忠貞之士為了李家的皇位白白送死。
若是因此得到萬世罵名,她也不會后悔。
見陸沉欲言又止,寧淑婉略作解釋道:“其實我也想離開京城去外面看看,這幾年各地應該有了很大的變化,我很想親眼看一看百姓們的生活有沒有變得更好。”
陸沉道:“應該不會讓你失望。”
“我相信你。”
寧淑婉眼中浮現一抹向往,道:“希望你能不忘初心。”
“怎會忘呢?”
陸沉坦誠道:“等到大同十年,朝廷第一個十年計劃完成的時候,你會發現這人間真的不太一樣了。”
“十年……”
寧淑婉看著面前男人意氣風發的神態,緩緩靠在他的肩頭,呢喃道:“到時候我都老了呢。”
陸沉搖頭道:“你如今看起來也才二十歲,十年后才三十歲。”
寧淑婉忍俊不禁道:“油嘴滑舌,別忘了我比你還大一歲。”
“那以后喊你姐姐?”
“呸,不知羞。”
“淑婉,要不——”
寧淑婉稍稍用力握住他的手,打斷他的話頭道:“不要,我已是不潔之人,何必橫生事端?如今這樣便好,能夠偶爾與你見一次,平時守著道明安穩度日,對我來說就是最好的結局。”
陸沉默然。
寧淑婉仰頭看著他,微笑道:“知足常樂。”
陸沉在她微涼的唇上輕輕一吻。
寧淑婉素手輕抬,環住他的脖頸。
一夕溫存。
大同二年,三月十七。
前朝宗室在定北軍一部的護送下,前往北邊的河東行省余慶府確山縣。
當朝首輔許佐率部分官員送至城外。
巍峨莊嚴的皇宮之中,大秦天子陸沉登臨高處,靜靜地眺望北方。
他手中握著一封泛著淡淡清香的信箋,上面有半闕小令:
“袖底風煙吹骨透,已隔山河,休向人間守。縱許相逢春不壽,棠花吹滿垂楊牖。”
陸沉的視線落在信箋上,望著上面嫻雅婉麗的字跡,仿佛看見她動人的笑顏。
后面還有一句話,寥寥數語。
“國事為重,不在朝暮。若有重逢之日,愿得見后半闕。”
陸沉不禁笑了起來,將這張信箋收入袖中,轉身走下高臺,步伐沉穩一如往日。
天上白云蒼蒼,人間一片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