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三。
白露時節的秋雨,對深山邊上的奉懷小縣來說是個好天氣,這時暑熱消散,莊稼成熟,山中鹿兔正肥,溪魚待網,是收獲前幾天的清閑時光。
裴液這兩天的精神也還不錯,此時擔著魚竿提著簍子,草鞋“啪嘰啪嘰”地踩過縣城邊上的石橋。剛剛走下最后一節臺階,旁邊一張獐頭鼠腦的老臉顛顛兒地湊了過來:“裴小哥,釣得美嗎?”
裴液腳步不停,斜下一睨:“昂。”
卻是住在隔壁院子的瘋瘋癲癲的鰥夫老香子,這次裴液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因為那臟兮兮的額頭上用青藍的顏料畫著個粗陋的陌生符號,顯然出自他自己顫抖無力的雙手,看起來又怪又喜。
見少年注意到自己的成果,老香子仿佛得到了獎勵,精神倍增地湊到裴液眼前不停地來回歪頭展示:“嘿嘿……嘿嘿……”
裴液忍不住一笑,收回目光,滿足老人愿望地問道:“找我做什么?”
老香子表情一下子激動了,挺直腰背,剛一張嘴,又馬上捂住,彎著腰四下環顧一周,才湊到裴液耳朵邊小聲道:“做神仙。”
“……”
“做神仙!做神仙!”老香子眼里泛著亮光,看得出他極欲和人分享,“我有個做神仙的門路,裴小哥你給我搭把手,咱倆一起做了神仙,無病無災……”
“……”裴液懶得理他新一輪的發瘋,“你自己做去吧。”
老香子神神叨叨不是一天兩天的了。
他獨居多年,沒有兒女,吃穿住行都是一個人,精神也不太正常。前些年還能見他帶著鄰居家的小女孩滿大街跑著玩,現在那女孩長大出嫁了,也不愿意親近他,他又整天一個人搗鼓這些神鬼道佛之類。
老香子倒不是心思虔誠的教徒,也不靠香火充足,只是擅長廣撒網,今天拜佛,明天禮道,山神小鬼、河伯龍王、閻王城隍都受過他的幾根香,還有從各種地方打聽來的奇怪教派、各路神仙,都能在他家里占上一席之地。
而且老香子也不懂教義,全靠自己說了算,別人耕完地催他快去耕種,別誤了農時,他躺在床上說我的地不用耕,別人問為什么,他說我今年信了佛祖,佛祖會替我把活兒干了。
這笑話在城東廣為流傳,裴液對他持何態度也就可想而知。
老香子看出了他的不在意,很著急地解釋:“不是不是,這次是真的!你信我,我昨天在城東破廟里睡,親耳聽到的,大柳樹下要飯的大耳朵,神仙點化了他,已經成仙了……”
“哦。”
“唉呀你怎么不信呢?你也有病我也有病,咱倆成了仙,不就全好了?”
“我可沒病。”
“噫——會雞雞雞!”
“諱疾忌醫。我確實不是病,是傷,治不好。”
“管他是什么!神仙還能治不好?今天晚上說不定神仙還要下凡,再不去可就沒咱們份兒了!”老香子苦口婆心,“我真是親眼看見的,大耳朵已經成仙了,一丈多高,披著鎧甲,威風凜凜!”
“那他成了仙,豈不是要上天?”反正兩人暫時順路,裴液敷衍道。
“對啊!他上天了!”
“……”這答案倒有些出乎裴液的意料,“他這會兒沒在大柳樹下要飯?”
“沒在!別人都找不到他,只有我知道,他是……”老香子猶豫了一下,又賊眉鼠眼地環顧四周,咬牙更小聲道:“裴小哥,我偷偷告訴你,他是喝了仙水,成仙了。”
“那你也去喝。”
“沒了!”老香子一拍大腿,“那杯子里就剩個底兒,我怕痛,我,就把那仙水喂給了貓,貓就成仙了!火燒不沒,刀劈不動,裴小哥你很厲害,你也不能遭刀砍不流血吧——我試試……”
他伸手就去拔裴液腰間的匕首,裴液頗為無語地伸手推開他:“這話我倒熟悉,張嬸說看見你提著一條死貓,是不是就是你說成仙的那條?”
老香子一呆,著急道:“是,不!不是不是。貓死了,是因為它沒畫這個!”
老香子兩手各伸出一根食指,指著自己額頭歪歪斜斜的青藍符號:“看!看見了嗎?我悟了!想成仙,先畫它。那天大耳朵頭上就有這個,有了它,喝仙水,就能成仙。裴小哥你也趕緊畫一個,咱們一起弄來仙水,一起成仙,你那病不就有得治了?”
裴液一言不發,此時已過了家門的那條巷子,他知道老香子跟不了多遠。
對付老香子他早有經驗,越理他越來勁。
大鯰魚是河神、城頭寡婦是王母娘娘、溪邊撿來的石頭是補天石,如今又出來個仙水。老香子倒也不是故意騙人,他確實分不清臆想和現實的區別。
老香子追著裴液絮絮叨叨不停,裴液愣是當沒他這個人,終于他氣得一跺腳:“你不信!那我自己找去了!等晚上我成了仙,先過來氣你!”
離開時“啪嘰啪嘰”地把水踩得十分大聲。
但只過了沒幾息,那“啪嘰啪嘰”的聲音又走了回來,老人一把掀開竹簍:“魚分我一條啊!”
裴液翻個白眼:“沒釣到!”
……
擺脫了老香子,裴液往城西走去。
從兩年前開始,裴液再也不敢肆意體驗雨水的清涼,但下雨天即便裹著被子躺在屋里,胸腹的傷痛還是十有八九要發作。
錢郎中開的護脈丸子還余著幾枚,但和著吞服的烈酒卻見底了,感覺這次鬧天氣還是逃不過,裴液得去酒鋪打上些。
然而剛到城西,看他手里提著酒葫蘆,早有熟面孔叫喊:“可是要往老張那沽酒?他不開門了!前幾天把鋪子賣了,自己發財搬郡里快活去了,現在要喝酒得去城北老陸家!”
裴液于是又往城北而去,這一繞就要經過大柳樹,裴液著意看了一眼,還真沒在樹下看見那個高大的瘸腿大耳乞丐,倒有兩個公差不知在打問什么。
據說大耳朵是早年習武出了差錯,被得罪過的人找上門打斷了腿,家中又屢遭變故,親人接連去世,終于墜入一蹶不振的境地。
所幸自己當年在武館不算囂張。裴液自嘲一笑,步伐交錯間已過了大柳樹,徑往陸家酒鋪而去。
不多時挑起的酒招已然在望,裴液加快幾步趕到門前。
掀開簾子,一股嘈雜的熱鬧頓時涌入雙耳,熱氣摻著酒香撲面而來,把小館子和外面的冷雨寒霧劃出了一道分明的界限。
閑散時節人總是多些,裴液繞開斜倚成一團的面酣耳熱的男人,跨過地上隨意伸展的腿腳,把葫蘆放上了柜臺。
“陸叔,打滿。”
“好嘞。”陸有材四十多歲,眉如刀刻,拔開葫蘆蓋子走到酒桶旁,“小裴你自從搬了家,真是來得越發稀少了。”
“那沒奈何,沒有賣宅子這筆錢,就得要我半條命啊。”裴液笑道。
“唉,有福傷財,無福傷己。小裴你也算有福了,得往好的看,日子才有盼頭。”
“是啊,我沒甚么不知足。”裴液接過葫蘆,“還是四錢?”
“扯淡!”陸有材眉頭一立,把接滿的葫蘆墩在桌上,“以前要過你錢?現在窮鬼一個充什么大頭?”
裴液哈哈一笑,依然數出四枚銅板,堅持推到陸有材面前:“正因為如今窮鬼一個,才得樣樣算得清楚明白。”
陸有材嘆口氣,收下銅板,裴液正要拜別,陸有材忽然道:“對了,我看你是又出城了?這兩天須得小心些,好像說城外有人遭虎狼吃了。”
“沒事,我也不進深山。”奉懷靠山吃山,難免有采藥人和獵戶失陷在山中,雖不總有但也不算罕聞,裴液并沒太在意。
“不是山里,是城外。”陸有材糾正道,“今兒早上有人看見的,城東那間破廟外,只剩下件破衣衫和血,人連骨帶肉都沒了,都不曉得遭害的是誰。”
裴液一怔:“哪?城東破廟?”
“對啊。這畜生敢跑得這樣近,城東人家都擔心它夜里進城吃人呢。”
裴液想起老香子的話,皺眉道:“報官了嗎?”
“肯定報了,一早就有捕快過去。”
裴液想起大柳樹下的那兩個差人,看來官府已查到受害之人,便不再擔心,別過陸有材,出門提起魚竿魚簍,步回家中。
裴液家就在老香子的破落小院旁邊,也是一樣破落。
推門走進院子,掀開魚簍,里面是些順路采摘的藥草。
裴液取出幾味來,放到石臼中細細碾碎,又取出干凈的布料,來到墻角從籃子里揪起一個幽黑的毛團。
裴液把這只小黑貓舉起,和那雙碧玉透亮的眸子對視了一會兒,輕輕把它放在膝上翻看。
小而柔軟的腹上,包扎微微透出血痕,裴液知道那下面是一道致命的創傷。
這黑貓是裴液昨天去溪邊釣魚時撿到的,肚子好像是被尖銳的石頭一類割了條長長的傷口。
說不上是家貓還是野貓,城里養貓的人家不少,又不受拘束地胡亂交配,就漸漸形成這么一批在縣城與深山之間的模糊地帶討食的貓群。
平心而論,這只貓長得很是漂亮,通體玉黑,中無雜色,毛發細膩,無疤無病,也沒有野貓那種搏斗出來的狡黠兇惡的氣質。
如果貓類也有社會,那它的氣質應該是王公貴族那一層,在裴液給它處理傷口時沒有叫過一聲,也沒反抗過一下,顯得從容嫻淑。
解下包扎,傷口已經凝固,裴液敷上新的草藥,給它重新包扎完好。
處理完它,裴液走進屋子,推出來一個惡鬼般的老人。
老人如果站起來的話,應當比裴液還要高一些,但裴液知道沒有這樣的機會。老人倚靠在粗糙簡陋的輪椅上,整個人一動不動,似乎連呼吸都已停止,像是一截經年的枯木。
陰暗的天光下,他面部的那些細節更為猙獰——雙頰的傷疤像一條條肉蜈蚣,一直蔓延到頭皮與脖頸里面。雙眼完全消失了,剩兩個黑黢黢的洞,白枯的頭發稀疏,大片的頭皮暴露出來。
“越爺爺,我要開始練劍了,現在剛過申時,練到酉時一刻。”
“好,我聽著呢……”
老人一說話,脖子就要抻得繃直,下頷抬起朝天,腰背也微微離開輪椅,像鸕鶿吞魚一樣用盡全身的力氣,看起來可笑又可怖。
所謂練劍,練的是裴液“丹田種”受創之后老人教授給他的那門劍術,言稱“至少你現在有可能學會它了。”
傳授的過程也過于艱難奇特,因為這門劍術是老人癱瘓之后在心中所創,老人既沒有親身練過,亦無法看到少年的動作,只能靠聽覺來判斷少年動作是否標準,用力是否到位。
所幸老人確實劍藝近道,即便這樣都總能一針見血地指出裴液的錯誤之處。當然也不免有實在聽不出來、回答不了裴液問題的時候,這時老人就會說:“瞎幾把練吧,不在這個。”
但無論如何,這確是一門高妙之劍,裴液兩年習練下來,劍招越加純熟,劍理頗多感悟,劍感也越來越好,已堪稱劍中高手,卻至今未真正學會哪怕一式。
甚至就連“自己沒學會”這個認知,裴液也是在劍術進步到一定程度后,才隱約意識到的。在此之前,他一度以為把那些劍招練得精妙熟練就已經足夠,根本不曾看見更高的那一層境界。
“等你真正學會的時候,我肯定能聽出來。”老人如是說,“甚至可以看到。”
但這顯然不是今天,裴液照例練足了時間,抬手抹去額頭的汗珠。或許是汗污的緣故,額頭生出些癢意,裴液又抹了兩把。
眼見寒風愈重,他將老人推回屋子,開始拾掇飯菜,同時給自己熬上了一爐溫補的小藥。
明明上午已落過一陣不小的雨,黑云卻絲毫未散,反而愈加厚重,此時又仿佛實在不堪積壓般淅瀝起來。
凄風苦雨,破舊逼仄的小院,院中干枯瘦硬的棗樹,形容可怖的癱瘓老人,鞘殘色褪的舊劍,構成了裴液生活兩年的地方。
垂入院子的柳枝被風拂上臉龐,少年隨手扯下一截,抽去木芯銜在嘴邊,吹出一聲輕快響亮的哨鳴。
他抬起頭,天際吞沒了最后一絲余光。
入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