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西墜,殘月東行,密林浸入黑暗,同時蒙上一層慘淡淡的白。
眼見氣氛有些沉重,祝高陽最后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哈哈一笑:“如果咱們是在神京城里遇到,我一定站在麒麟樓頂告訴所有人,你是我祝高陽的朋友。”
“……那還挺丟人的。”
祝高陽斂起笑容,細密的鱗片攀上了他的頷骨,低聲道:“那就走了——”
陡然!
手被少年扼住,龍涎沿臂洶涌而上,直沖顱頂。
他猛地轉頭逼視少年,鳳眼如炬,須發張揚,仿佛麒麟怒目!
如果裴液看到這副景象,一定不會再懷疑剛剛祝高陽露出的那種溫和微笑。
蓋因龍君洞庭的劍脈第一在他面前一直都是虛弱無力和顏悅色,從未將如此鋒利的一面對準他。
裴液也就沒想過自己若真的面對這樣的眼神,會是如何骨僵血冷,連劍都拔不出來。
大概就是麒麟面前的小白鼠。
但可惜祝高陽面對的不是裴液。
他固然是萬獸懾服的麒麟,但面前的敵人卻不是小白鼠,而是山、海與天空。
那雙金眸如從九天垂下,冷漠高渺,祝高陽身體一僵,眼神恍惚。
這時他才發現自己決定的愚蠢。
為什么會想到化為霜鬼呢,當整具身體都被異化之后,自己的頭顱又能守住多久?
自己怎么適應這副身體,失去了真氣、劍和一身所學之后,自己能靠這副身體攔住兩名紫袍人?
自己怎么會……突然如此蠢笨?
但很快這份疑問消失了,他的整個思想都朦朧起來。
外生的鱗骨如叢生荊棘般遮覆了他的面孔,仿佛帶上了盔甲的將軍。
真氣的守護似乎仍然有用,金黃的豎瞳中仍有若隱若現的清明,但已如風中殘燭。
“裴液”看了他一眼,他向后彈起,眨眼消失在了樹叢中。
裴液恍惚了一下。
他聽祝高陽說完“那就走了”,低低“嗯”了一聲。
同時祝高陽已向后彈起,眨眼消失在了樹叢中,不知有沒有聽到。
……
……
祝高陽的阻擊應當是有些成效的,因為裴液奔行了一刻鐘都沒有紫袍人趕上來。
而前方月下已可望見的那座龐然的山影,應當正是自己在奉懷城里可遙望到的同一座山的背面。
但形勢仍不樂觀,因為自己雖然可以類比八生之境,但那只是龍血加持下的肌力。
那些黑袍人則是扎扎實實的七生八生,掌握著運使真氣的提縱術,趕起路來速度是比自己要快上不少的。
而剛剛戰斗后留下的創傷仍在相當程度上影響著自己的身體,無論是奔行還是戰斗都已不能隨心所欲。
路上再次搏殺了兩名零散黑袍,同樣是迎著自己而來,裴液懷疑前方發生了什么事。
兩場戰斗之后傷勢愈重,裴液漸漸有些輕喘,接下來他要盡量避戰了,哪怕要浪費些時間。
身體已經不能支持他一路殺過去,何況前面還有多少敵人尚未可知。
然而這個想法剛剛冒出頭,裴液心就沉了下去。
他停下腳步,握住劍側望,四周枝翻葉攪,夜梟一般地獵獵風聲接次而至,新的黑袍人已經源源不斷地駐足在周圍的樹上。
龍血修復身體的速度沒有那么快,裴液晃了晃手臂,還是頗有妨礙,而大略一掃,周圍的燭世教徒已經超過十人。
裴液深吸口氣,緩緩抽出劍來,另一只手上凝霜繞火。
這場戰斗如果要贏,除非腹中神種再萌發出一種能力來,比如御使血肉的那個。
忽然。
夜寂林靜,點點幽藍在樹木間生出,宛如無數種子在這片空間中發芽。
很快這些小芽成長為那精致熟悉的焰花。
裴液微微偏頭,周圍的黑袍人也一時迷茫。
這種無溫度、無傷害,常在各種儀式中被用作靈媒的火焰,怎么忽然出現在這里?
上百朵輕盈美麗的焰花安靜緩慢地飄動著,將這片空間染成了清幽靜謐的奇境。
似乎是由于某種同源的親近,這些焰花漸漸朝黑袍人們聚攏,每人身旁都有十來朵。
教徒們迷惑地看著這熟悉親切的火焰,有的已經伸手去托它們。
然后,從未設想過的熾烈爆發了。
幽靜的精靈一瞬間膨脹為奪命的炎鬼,根本無從逃離,所有教徒瞬間化為人形的火焰。
沒有人見過它這樣的一面,裴液也是第一次知道這種火焰還保留著火焰的本性。
風聲如嘯,樹卷葉飛,在十幾根火焰人柱后,有什么龐大之物正在夭矯飛騰而來,裴液心臟一緊,一顆大如車斗的頭顱已掠過眼前。
而后身體一輕,那夜瑰麗的夢境降臨現實,裴液下意識握住手邊的長鬃,抬起頭,冷天暗幕,疏星淡云,已然身在云天之上。
“螭火是這么用的,看到了嗎。”
一聲“啊——”此時落下尾音,裴液才發現那是自己的驚叫。
小心翼翼地探頭下視,下方高密的森林遙遠得仿若濃綠的毯子,身邊纖淡的云觸手可及。
現實與夢中的體驗確實大不相同,無論多少次暢想過飛翔,都不可能真正觸及到飛上云天時的真實感受,什么燭世教丹田種,哪怕屁股上插著一把刀,裴液此時也無暇顧及。
他深深呼吸了兩口,咽了咽口水,拍拍黑螭道:“你能不能飛得再高點兒,然后旋轉一圈——我抓緊了。”
黑螭無聲一笑,這種突然的孩子氣正是它認識的這個少年所特有,它夭矯穿梭,身形流暢優美,并不搭理他。
如此新奇了一陣,現實的陰影還是重回心頭,裴液看著前方的山影,低聲道:“你要早來些就好了,祝高陽他……”
“嗯,我……全都看到了。”
“我不是怪你……”裴液低嘆一聲,抬起頭看了看殘月,“我知道你這些日子一定也是險象環生——”
忽然他身體一直,肅起了面容,道:“兩生了。”
黑螭無言,它早已全速,此時也不可能更快。
裴液低聲道:“你不必急,咱們應當來得及到奉懷,只是很可能撐不到仙人臺來了,仙人臺的腳程也不由咱們決定。而且你說仙人臺來了,就一定能解決這個問題嗎?”
“能,但可能會連你帶問題一起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