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月湖畔。
綿羊在一點一點地向惡虎走近,虎已探出了慘白的骨爪,而綿羊毫無所覺。
真的毫無所覺——李縹青確實對七蛟發出了邀請,也推測他們會來,但究竟來不來、何時來,她都無從查知。
秋夜十分涼靜,李縹青剛過來時,感覺這里的月光灑在肌膚上是一種濕潤的冰涼,但很快發現其實是湖汽融合了進去。
她展露出來的松弛是表演,但被心事纏繞的樣子不是。
今晚的事情于少女而言,是斷定生死的一局,她將她所能夠到的一切都放了上去,沒有經過任何人的允許。
其中最輕的反倒是她自己的生命。
成,則改天換日;敗,則土崩瓦解、灰飛煙滅。
她擅自握住了翠羽的舵把,而船上的人一無所知。
下一步,也許就是深淵。
大殿在烈火中萎縮,言笑晏晏的頭顱滾落在腳邊,相熟的尸體被釘死在柱子上,流下的血像是刺目的新漆.這幅場景幾天來一直令她午夜驚悸。
她親手帶來。
不必說什么我會承擔一切的責任,背負所有的罵名——沒有任何意義。當這一切發生,你承擔不了任何責任,也不會再有人能開口罵你。
你毀了一切,而且伱知道自己永遠無法償還。
在少女輕靈愛笑的面孔下,厚重粘稠的黑血早已壓滿了整顆心臟。
但是。
她知道自己必須做這件事,要做翠羽的掌門,就一定要有這份魄力,敢將整個山門數百人的性命和四百年的傳承攥在手中,然后壓上賭桌。
今晚過后,翠羽或許墜入深淵,但也或許會走上另一條坎坷,但一定光明的道路。
李縹青為翠羽選的路。
整個翠羽門,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濃重的陰影忽然侵占了視野,李縹青抬起頭,原來已走到了樓的陰翳之下。
七蛟洞還沒有來。
少女臉上沒有絲毫異色,她偏頭再望了一眼捉月湖,脖頸感到了一陣涼意。
她第一感覺仍是清涼的湖風,但很快察覺不對,這涼意更持久,而且有明顯的觸感,她抬起頭——原來是又下雨了。
確實是這樣的季節。
少女腦子里劃過這個念頭,然后看見身前的蘆葦猛然鼓蕩了起來。
于此同時,第三種涼意從背后無聲地貼上了脖頸。
背部寒毛陡然聳立。
剛剛正面相對時,四下明明空無一物、一片安寧,而剛一轉身,劍鋒就已逼近肌膚。這劍刃仿佛是憑空從夜色中生長出來。
太快!
七生!
七蛟洞!
這三個念頭在腦海中轉過,少女身體已向前撲去。
背身受襲,修為懸殊,以她的反應和速度當然來不及躲過這一劍的。但是身前蘆蕩中,蘆叢被鼓蕩的真氣驟然壓覆在地,蘆花炸得滿天都是。
其中射出來一只老雕。
這道青影只在視野中一閃,背后就響起了一聲振鳴的金鐵交擊之聲,炸開的真氣推上了少女的脊背。
李縹青如愿撲倒,沾地前她五指輕輕一撐,身形貼地橫掠,反而迎著敵人襲來的方向而去。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只是一個引子,當兩劍相交的那一刻起,這場戰斗的重心就已不在自己身上。
她不必尋求誰的庇護,只要安靜地藏起來就好。
這人既然出手,代表他的同伴已站好了方位,排查完了周圍,換句話說,他先前藏身的這棟小樓,不會再有第二個人。
果然如此。
少女探臂一按窗臺躍入樓中,腳沾地的一瞬間,就已心焦地回頭看去。
場上。
青服的老人前襟涂滿了泥,胡子和臉上也蘸上了不少。
李縹青來到這里將近一個時辰,他就在蘆葦里趴了一個時辰,眼睛沒有離開過少女一瞬。
因為一開始少女就告訴他:“師叔,一會兒有人要來殺我,你藏在里面,保護好我。”
老人當時就瞪起了一雙銅鈴般的眼睛。
他依言趴在蘆叢里,蛇形跟著少女,里面發酵的湖泥又臟又臭,令人直欲干嘔,若平時老人早已怪叫著彈起逃離,但此時他一雙瞪得發紅的眸子只黏在少女身上,等待著少女口中的惡人。
如今這個人終于現身,老人憋悶了一個時辰的怒火令他須發皆張,而后全部傾吐在了這一劍之中。
誰敢?!
炮震般的一劍,那披著黑袍的幽影被一斬撞飛,沛然的劍勢推著他的劍身狠狠地撞上了胸膛。
一擊之下,黑袍“噗”地一聲,鮮血帶著巨大的沖力從喉頭飛出,他甚至沒能抿住嘴唇。明明同樣境界,黑袍人在老人面前卻仿佛還沒踏入七生。
聶千羽,雄踞博望州七生第一的名號十三年,雖然如今頭腦癡癥越發嚴重,但一身筋骨和真氣卻絲毫未損。
樓上的李縹青頓時雙眼一亮,拳頭攥了起來。
她知道這一局戰斗的勝負如何界定。
雙方都有自己的目標——就是對方隊伍中的那枚“將”。
兩邊都把自己的“將”藏在后面,越晚現身,便越晚被針對,優勢也就越大。
斬“將”則勝,而邁向勝利的第一步,就是把對方的“將”逼出來。
老人自然不是“將”,他是被放上棋盤的第一顆子,如果他能斬下面前的敵人,對面的“將”離暴露就更近了一步。
李縹青不知道對方共有幾顆棋子,她猜測至少三枚,而自己這邊多不過他們。
“第一顆子”這個念頭劃過腦海,少女心中窒了一下,手伸向袖中,將一枚哨子攥了出來。
“聶前輩如今的實力我不清楚,何時該下場幫忙,最好由你來給信號。”
“.好。”
“就以這枚哨聲為信——若屆時你不方便發哨,我便在聶前輩不能戰斗之后出手。”
這思緒一閃而過,少女盯著樓下黑袍人的動作,努力辨認著他的身份。
但此人只是招架,身形也不太熟悉,應是七蛟不太常出現的那兩名七生之一。
于是她的目光暫時挪離了戰場,警惕認真地掃視著周圍。
那“將”會藏在哪里呢?他來沒來?能不能提前把他揪出來?
場上又是一道振鳴的交擊之聲,李縹青投過去一道目光,老人憤怒暴烈的攻擊正宛如驟雨,黑袍人節節敗退。
他失去了婉轉的心智,失去了戰斗中冷靜的設計,固然令他顯得呆傻莽撞,但在另一方面、單對單的戰斗中,這又是一種令人無奈的優勢。
因為面對他,你招式中所帶的一切博弈和威脅都會是對牛彈琴,老人只會不停地、憤怒地進攻,他根本不知道保護自己,也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他只要用手上的劍將你斬成碎片。
翠羽劍門早就知道這一點,李縹青更是深知老人戰斗時的“習性”——當你需要他出手時,就得先激發起他對敵人的憤怒。
這對翠羽其他人來說是個難度頗大的任務——你可能說的口干舌燥,但老人只會呆呆地看著樹枝,說要坐秋千。
只有對少女而言,這個事情易如反掌,老人縱然時常會叫錯她的名字,但那份親近和信賴總在種種孩子般的行為中流露出來。
一句“師叔,有人要害我”,就足以令他火冒三丈。
甚至比老人神智清醒時還好用,因為那時他還會以為是一句玩笑,如今則毫不思考地完全信賴這一句無根無萍的話。
場上。
或者黑袍人沒有拼命的勇氣,或者這并非他需要拼命的處境,總之他并沒有慘烈地和老人以攻對攻,而是在老人劍下狼狽地支撐著。
勝負在第一時間就已顯露無遺,潰敗似乎就在下一招。
于是,對方的第二枚棋子只好翻開了。
從東邊,一道黑袍將十多丈的距離一掠而過。
又是一名七生!
與第一人不同,這身形飄飛而來時已令李縹青有些熟悉感,而當他斬出第一劍后,少女嘴唇已輕輕吐出了他的姓名。
“連彥江。”
七蛟第三洞銀霧洞洞主,踏入七生已有五年,身高體寬,擅使重劍,每次見面,都豪爽地叫她“縹青師侄”。
此人一出現,李縹青就攥緊了手中的哨子。
人在空中,那標志性的、寬厚都比尋常尺寸大上一半的重劍已從袍下掀了出來,高高舉起。
背后風聲驟烈,老人一劍斬開身前的敵人,怒目回頭,擰臂毫不退縮地迎上了這蓄勢足滿的一劍。
而后被震得踉蹌后退。
畢竟是同一境界,對方又是力量見長,臨時揮出的一劍確實無法與對方全力的爆發相抗。
老人歪斜兩步,但第三步已釘住身形,揮劍再次迎上了連彥江。
這一回雙劍相撞,老人只退了一步。
但沒有再一次調整姿態的機會了,從交手開始就一直在支絀的第一名黑袍終于展露了獠牙。
好輕好快的劍。
老人是背對著他,黑袍三道真氣先彈向老人幾處大穴,老人應激躲開了兩道,第三道配合著無聲的劍刃穿入了老人的腰部。
真氣迅猛地絞擰撕毀著血肉,但立刻被老人身體中撲下的真氣禁錮住。
同時,正面和連彥江第三次的刀劍相撞到來了,在身后的干擾下,老人這一劍被連彥江摧枯拉朽,開場時他給予黑袍人的傷勢此時出現在他自己身上,一口紅血“噗”地噴了出來。
而身后刺入一劍的黑袍并未就此滿足,他果斷抽回劍,趁老人一身力量全部向前的時候,從身后伸臂箍住了老人的身體。
老人無法反抗地面對連彥江的迎面斬來的第四劍,仿佛等待處決的犯人。
實話說,若在全盛時期,聶千羽立在這里,即便以一敵二,兩人也不敢直攖其鋒。但如今這個只會以硬對硬的癡傻老頭,已不太能應對一人以上的戰斗了。
樓上,那無聲刺入老人身體的一劍令李縹青身子一抖,抬起了小臂。
但少女緊緊抿著唇,又緩緩地、堅定地把手中的哨子按了下去。
后面吐血的傷勢、抽劍帶出的血泉、老人被禁錮的身體都令她臉色蒼白,但少女的手只死死按在窗臺上。
師叔還可以撐。
她冷酷地想到。
果然,一聲爆響,海量的真氣在老人背部爆炸,這令他自己都受到了不小的沖擊,但確實振開了身后黑袍的禁錮。
接著,夜色中勾起一道鋒利的微瀾。
而后是兩道、三道、十道、數十道!!
暴雪般的劍氣!
老人沒有博弈的頭腦,但他仍有戰斗的本能,他的身體可以敏銳地辨別朝自己來的是什么強度的攻擊,自己應該出什么樣的劍。
此時,面對連彥江揮來的第四招,聶千羽回饋了足以勝之的一劍。
黃翡翠·洗樹銅影
連彥江身著的黑袍在密集的鋒銳中一瞬間就爆出了道道血痕,但這些劍氣雖然鋒利,尚可用真氣勉強抵御,真正令他汗毛乍豎的是劍氣簇擁之中的那柄劍。
好靈!好快!一道銅影,力斷金玉!
連彥江挺劍一斬想要格下它,卻只聽見對方劍刃劃過自己劍身時令人牙酸的聲音。心中一沉,下一刻肩窩就傳來光滑的冰冷之感,而后是猛烈的酸和劇痛。
他用劍死死架住對方劍格,腳步一蹬,真氣激起的土飛出一片塵霧,他迅疾地向后退去,劍從肩窩抽離,在空中帶起一道艷紅的血線。
而老人沒有追擊,因為后面緊隨的劍刃已再次切入了他的腹中,貫穿了出來。
聶千羽身體頓時一軟。
連番爆發之下,老人的身體終于泄了一口氣,這口氣被敵人精準地抓住了。
兩人不停地互相配合,心智呆癡的老人確實無法有效判斷、切割戰局,這局已敗了。
李縹青抬起了手。
在規劃中,老人本是穩下一子的,但少女還是期待著萬一他能頂住兩個,把對方第三個人逼出來,那樣優勢就會偏移到己方這邊。
但奇跡果然還是沒能發生。
在兩人夾攻之下,老人眼看將在幾招之內被殺死,那時自己這邊第二枚棋子再出來,反而不妙了。
正如連彥江及時來救黑袍人一般,眼看無法逼出對方下一人后,就應當轉而盡力保住已在場上的棋子。
李縹青把哨子咬在了嘴上。
但一口氣鼓在嘴里,卻沒能吹出,少女陡然瞪大了眼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