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林掩映之中,八道低沉念誦的聲音漸漸覆蓋了整片林境。這聲音仿佛不會消失,當下一句出來后,上一句仍然在這片空間飄蕩,漸漸壓雜成了不清不辨的一層,與越加濃重的霧氣混在了一起。
那道古樸幽深的門庭中,熒光越來越盛,將要發生什么的壓迫感開始令李縹青有些呼吸不適。
“.那是什么?”她問道。
“玉珂之陣的陣所,詔子進入紫竹之境的地方。”衣承心輕聲道,“這條路由奉詔之仆們掌管,只有他們才能打開。”
衣承心安靜地看著他們:“等‘啟陣’完成之后,我們就可以動手了。”
念誦悠遠。
漸漸的,靈感并不算敏銳的李縹青也察覺到了一些動向。
那是四周的天地靈玄,門庭之中仿佛塌陷出來一個旋渦,靈玄在大量地向其中匯聚而去。
熒光越來越亮,終于溢滿,而后忽然歸于黑暗。
念誦消失、霧氣靜止,一切都安靜了下來。
“啟陣”完成了。
高遠的幽渺水紋般覆蓋了這片空間。
“瞧見那面鏡子沒有。”衣承心第二次說道,李縹青順著看去,正是鼎后那面,高掛火后,如石打琢,“那是我們進入陣所的關鍵,一會兒須防他們情急之下故意破壞。”
“.好。”李縹青低聲應了一句,看著前方,沒再多說一句話。
因為如同水落石出,聲音靜去,整片林境仿佛褪去了面紗。
立在竹林盡頭,在衣承心說話之前,李縹青的身體就已緊緊繃了起來。
十六個黑漆漆的眼眶不知何時已轉了過來,正直直對著她們。
李縹青緩緩推開劍刃,沛然的壓迫已令她心肺幾乎靜止。
從未面對過如此之多、如此境界的修者,任意擇出一個置于博望武林,少女都要敬以晚輩之禮,若要與之對敵,則不得不面對遽如猛虎的壓迫。
如今卻在開曠之中,被八人同時盯住。
李縹青這時意識到是自己的原因——若衣承心在籠中隨那青衣人而來,確實不必面對這一幕。
李縹青正要說些什么,衣承心卻已再度向前走去。
李縹青怔了一下,按劍跟上。
這些奉詔之仆依然遲鈍,面對不言不語徑直而來的兩道腳步,一時竟無人做出任何反應,只僵枯地盯著兩人。
直到兩人穿越了半座竹林,他們才不約而同地緩緩站了起來。
李縹青第一次聽到如此干枯低啞的聲音:“擅闖神子階前者,血償不敬之罪。”
沒有人回答他們,衣承心一言不發,腳步在林霧中蕩起波瀾。
于是乍時間,青衣之動真的遽如猛虎。
林間霧氣驟然蕩出一道氣痕,開口的青衣仆一掠而過。失翠劍鏘然出鞘,李縹青在踏入林中時就已開啟了鶉首,但視界中的青影還是快得嚇人。
七生!
直奔衣承心而去。
衣承心面色平靜,她低下頭,掌心的那道血痕終于干涸了,握著的粉帕洇著斑駁血梅。
她把帕子展開折了兩下,覆著雙眼輕輕系在了腦后。
竹振霧炸,青衣眨眼已在衣承心之前,利爪寒刃,那撞來的絕對會一瞬間就將纖薄的少女碎如薄紙。
李縹青凌空一踩身旁竹身,韌彎中就要仗劍彈身而起。
但衣承心覆住的雙眼卻先朝這驚掠而來的青梟看了過去。
一眼如同定住了時間。
視界仿佛被一滴墨滴入水中,一切都染為冰冷的灰白,青衣人仗爪撞來的身影慢得像畫。
而畫中彩色,只有心燭火光一點。
燭身是濃郁的黑塑成,其上卻燃出白亮如日的火光。
衣承心輕輕點在了這根燭身上。
萬物一滯,而后黑色燭身猛然膨脹,向上吞沒了明亮的白火。然后所有都歸于寂靜,這根燭火也墜落為寂冷的灰白,整幅畫面再無搖動和彩色。
一切回歸到真實的世界,灰白消退,彩色暈染,利爪寒刃逼面而來,勁風將發絲撕扯得狂亂飛舞,聽、嗅、感、見一切全部回歸,剛才的一切再度按下了播放鍵。
但青衣已如折翼大梟,擦著衣承心的側面凌亂地撞了過去。
少女目不斜視向前而行,在她身后,紫竹白霧被撞出一片空白,而后再無絲毫寂靜。
那七生青衣在一眼之下,已成一具一動不動的軀殼。
李縹青怔然無聲,但下一刻林動霧擾,剩下七道青衣已掠如七條長蛟,一條正沖她撞來。
“姐姐!”衣承心忽然叫道。
李縹青轉頭一看,一道青衣果然并未朝這邊而來,而是直直沖向了祭臺。
在那里,那面石鏡正高掛鼎后。
身前青衣已驟然近身,七生的煊赫威勢展露無疑,李縹青如暴風之雀,被邊緣輕輕一擦便雙翼失穩,遒勁利爪毫無留力地刺了上來,李縹青橫劍一攔,身體已先一步避開劍后。
下一刻橫劍之封毫無意外地潰破,少女架勢崩散無遺。
即便是毫無搏斗經驗與武學修習的七生,每一擊也足以令五生的弱軀殞命。
但少女體如游雀,此擊一成,她是借力一掠而前,從六道氣痕之間逆反而上,瞬間已追上了前面那道青衣。
失翠劍刃映著幽藍光焰一閃,滯空之中,少女的身形整起時,已在斷葉洄瀾的姿態之上。
這道明亮凌厲的半月就要斬出,李縹青手臂卻忽然一頓,瞧著身前青衣人的動向怔了一下。
其人應在六生之境,此時鱗爪直直探在身前,幾乎傾盡全身之力。
哪怕身后一劍將把他斷為兩節,這名奉詔之仆也沒有絲毫的應對與躲避,仿佛能以這條生命換得夠到祭臺,就已足夠。
但令李縹青毫厘之間停劍的,卻是這一刻此人鱗爪的朝向。
李縹青凝目瞧著,拖劍半息,直到那鱗爪已將要觸及石壁,斷葉洄瀾才沛然斬下。半月一掠而過,青衣鱗爪之臂在血光中斷為兩節。
沒有痛吼,這些奉詔仆果然有如傀儡,身軀失穩中,他竟然對李縹青不管不顧,僅剩的一只手仍然探匕直插。
李縹青轉劍就能再度將其斬斷,但卻不用她出劍了,面前青衣人身軀猛地一僵,就此失力如尸。
在撞上繪圖石壁之前,李縹青一劍將他斬開。
收劍落地,轉過身,臉色蒼白的少女正走完了這條竹林小徑。她輕輕解下了眼上的帕子,眉毛上沾染著些血跡,對著李縹青露出個溫和的笑。
在她身后,竹折霧亂,唯余一片寂靜。
“.妹妹的手段.真是嚇人。”李縹青抿嘴一笑。
衣承心輕輕一嘆:“人心萬念,這些人心中卻只余一份迷執與一份真信,正是燭劍最好的靶子。”
“何意?”
“在奉詔之初,每一位仆從都是尊奉太一的,但浸于詔境日久,身心便漸漸為聆詔神子所染,成其傀儡了。”衣承心道,“然而舊日虔信并未消弭,所謂一明一暗,一心一智,兩相抵牾,便是他們了。”
“.”李縹青并不清楚所謂“燭世教”的一切,但也聽出了不對,“這聆詔神子與那所謂太一仙君不是一路的嗎?”
衣承心沉默一下,笑:“倒也并非如此,只因無識罷了。”
李縹青立刻想起昏時于衣丹君院中所見——“神子已然無識.”
衣承心緩步走到祭臺之前:“仙君傳下詔圖,聆者便是神子,神子不得離開紫竹之境,因此便要取詔之人侍奉,這便是奉詔之仆。這些人在神子侵染之下,便成了詔傀。每過三十年,神子漸漸無識,就需要新的心神哺喂,便是傳詔。”
衣承心笑了一下:“所以他們容許我進去,卻要仔細檢查之后才行。”
“.原來如此。”李縹青緩緩點了點頭,也到祭臺之旁低頭看去。
卻是一怔。
一片平整,沒有任何放置,只有兩行陳舊的刻字。
第一行字跡鋒細有力。
詔子:楊詔人
燭劍:太一。
心毒:情,衣端止卸印之夜。
第二行字跡李縹青熟悉無比。
詔子:衣丹君
燭劍:親。
心毒:情,畫閣之中。
后面有第三個空處。
李縹青眉頭微微蹙了一下。
所謂擊殺神子要“燭劍灼心毒”,李縹青本以為衣承心身負之《傳心詔》修為是奉詔仆們不愿意放過去的“匕首”,但如果前面兩人都會這門秘術.又何以能進入神境呢?
她下意識看向衣承心。
少女低眉笑了一下,拿出刻刀,一筆一劃地刻下了第三行。
詔子:衣承心
燭劍:太一
心毒:親,《除夕夜記酒》。
李縹青正要細問,衣承心已直起身來,抬頭看向了鼎上那面石鏡。
“能勞煩姐姐把它拿下來嗎?”
李縹青一躍而上,將這枚沉甸甸的東西取下。
上面已落滿灰塵。
衣承心接過來,輕聲道:“這鏡子本是放在這里由這些奉詔仆們參照持心的,但侵染日深,便沒人用了。”
李縹青疑惑地看著那粗糙漆黑的鏡面,沒有任何東西沒映照進去:“這是.”
“要先經過它的燭照,才能經由這里進入紫竹之境。”衣承心輕輕一笑,“進去之后,就要面對神子了。”
李縹青頓了一下:“等一等不行嗎?”
衣承心搖搖頭,輕笑:“‘啟陣’一成,入境時間便不由我們控制了。”
李縹青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那深幽的門庭就在旁邊,離得近了,又見到瑩瑩的微光從里面透了出來。
回過頭來,面前衣承心已持鏡對準了她自己。
少女尾指翹起,拇指掐中指下部指節,在頷下擺出了一個虔誠怪異的手印,肅容輕聲道:“凡心塵意,鏡前火洗;仰唯太一,萬世道啟。”
鑿雕出來的石鏡一瞬間明亮,竟然真的清晰映照出了少女的面容,九次眨眼之后,影像緩緩淡去,石鏡重回深邃的漆黑。
衣承心輕輕出了口氣,轉過頭,含笑將鏡子遞到李縹青面前:“該姐姐了,濯過之后,我們就可以進陣所去了。”
李縹青怔了下,這石鏡與其說是鏡,倒不如說是盤,她看著“鏡面”,實在難以想象它剛剛是如何映照出少女的面容。
她瞧了一會兒,伸手接了過來。
“怎么會她自己進去?!”
“那儀式將近尾聲,我將人引開,石門將閉,她便先下去了。”
“.你就不該帶上她啊!”
“裴液,如果你什么都不讓她做,那日何必向她表明心意呢?”
“我瞧她事情做得很好,有些地方比你靠譜多了。”
“可燭世教的事情她什么都不懂我馬上過去。”
“我要她穩當些了,她說在籠中救出了衣承心,應能拿到些信息。”
“.衣承心.可信嗎?這人我只見過一面,后面只從她嘴里聽過。”
“我也一樣。”黑貓冷靜道,“不過李縹青確實與她聊過許多回,像是比較信她。這人愛戲念家,長姐又因燭世教而死,我尋機瞧過,其人也沒有被仙君鶉首強行歸信的痕跡。”
“.好。”
裴液從臨景畫閣快步出來。
他此時已知道這臨景曾是什么地方了——當年西方恬在相州城的居所,后來衣丹君為他置辦的畫閣。
但這時他沒再多管此事了,趁著夜色一路踏檐回到城西七九城的客棧,敲門喚小二牽馬出來。
這期間他立在客棧門前靜靜等著,面上沒什么表情,只是握劍的拇指不斷來回推拉劍鞘。
但小二尚未把馬牽出,一旁戲院的門口卻忽然過來一人,正是那日戲班的那位大師兄。
見到裴液小跑著驚喜招呼:“裴少俠,可算等到你了!師父下午醒了,一直要見你,想當面致謝呢!”
裴液一抱拳:“舉手之勞,不必掛懷了,我現下正有急事,來日再來尋大青衣聽戲。”
“啊有這樣急嗎”
裴液點點頭,但還沒再說話,已見戲院門口,孫青衣被人扶著快步走了過來。
裴液一怔,連忙上前扶住了他:“何必,萍水相逢,有緣罷了。”
老人整肅衣服:“少俠把我從龍門樓帶出來,是救我身命;把戲院從絕境帶出來,是救我心命。人一生所系,不過此兩者,豈有含糊之理——且受我一拜!”
不顧眾人攔阻,老人堅持拜下,起身輕喘道:“少俠,另有一事,乃是我聽紀云說少俠有事垂問,卻趕上我昏迷——盡管說來,必定知無不盡!”
裴液怔了一下,他其實已忘了此節。當日是欲求索戲本作者以溯得西方恬之事,如今已得衣丹君之名,李縹青更是已在燭世腹地,此事便也不甚必要了。
看著老人認真的面孔,裴液仍抿唇一笑道:“是這樣,我當時想問一問那戲本作者是誰,然后又見后面好像有些涂改”
“哦!”孫青衣連忙向后一接,將又一冊戲本遞給了裴液,“我也正要與少俠說呢,《白蛇情》就是承心這孩子寫的,后來是我改過一些——這冊便是原本,都俱給少俠便是。”
裴液接過來,老人幫他翻開指道:“所改也就是這最后一節,現在唱的本子是這白蛇選擇與情郎相守,卻被仙人擒回;而在承心的本子上呢,是這白蛇雖然真心苦戀畫師,最終卻依然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回到仙草旁邊。”
裴液怔了一下,低頭看去。
“這意思呢,其實倒是要好些,可唱戲不是寫道經,還是得煙火氣重些才好看,糾糾纏纏才熱鬧。弄得那么堅定,不像個真人.”
老人仍在一旁絮叨著,這最后一段唱詞映入了裴液眼簾。
是曰:“由來塵火避仙草,豈有情夢傷道心?
凡物拋去三十年,我侍仙君到如今。”
少女冰冰涼涼的面容涌入腦海,裴液如墜冰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