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液離了庭院燈火,徑往深山幽峰之中而去。
穿過寂靜縹緲的霧氣,走過一條長長的直道,再回頭看時,執法堂已遠遠淹沒在霧中。
又行了不知多久,一座依山而成的蒼古高樓便矗立在面前,已被時光洗刷成鐵色。
裴液已是第二次來到這座古樓了,一推門進來,還是仿佛被紙海淹沒,如此深夜,整座巨樓空曠而寂靜,裴液來到架前尋出七年前之取藏記錄,尋到案發后、張梅卿離山前的那段時間并沒有男子出入此樓的記錄。
秘事不宣,倒也在意料之中,深暗的大廳只有幾粒零星的火燭,裴液給自己燃起一根,舉燭往深處走去。
關于季楓那件案子的卷宗裴液都已看過,周圍并無男子后來的筆墨,如果張梅卿后來真的將自己的筆記整理完放了進來,那么他還能放在哪里呢?
要在浩如煙海的書卷中翻出這樣一本薄冊,實在是難上加難。
所以裴液猛地想起了這枚夫妻間傳訊的青鳥,據許裳說它有一相配之玉筆,張梅卿隨身攜帶,以之書寫之文字,便可為青鳥察覺,這就是“有信則鳴”的由來。
裴液不知道男子當時有沒有特意更換尋常筆墨,但總應來試試。
他提燈沿階而上,腳步緩慢地在空曠幽深的樓中回響。
這份記錄若真被張梅卿放入樓中,須有兩處要緊,一來這是留存之證據,總得要人看到,便不能真的藏得誰也找不到;二來這涉及崆峒被侵之秘事,也不能隨意安放,至少須在“蓮心一葉”之類的非許勿入之地。
裴液于是先來到執法堂和彩霧峰的屬閣仔細翻查,但俱無結果,之后他緩緩游蕩,持著青鳥遍歷諸層。
然而青鳥一直安靜,仿佛只是一件普通的玉器。
裴液輕輕摩挲著它。
在離山之前,男子當然一定是把自己查到的東西留給了崆峒的,也許它確實不在藏經樓中那么會以何種方式呢?
張梅卿沒有立刻向蓮心閣發難,因為他想先拿到明確的證據來指認那夜小屋中的低緩聲音,但他既然敢去以身犯險是否代表他已將那些發現全部托付給了信任之人?
會是誰呢
崆峒門內又真還有像藏經樓這種可以將一卷薄冊藏置七年,需要時又能隨時取用的地方嗎?
少年緩緩鎖緊了眉頭。
劍腹山。
一行人再次進入這座巨大的山腹,氣氛已迥然不同。
七人無需燭火,也幾乎不產生任何腳步,管樹棠引著無洞在前,師紹生緊隨其后,應皋解光瀛兩人將鎖玄遮目的蕭庭樹夾在中間,而在隊伍的最后,白衣清挑的身影稍微落后一些步子。
一行豆子大的人影穿過了這座山腹,再次來到腹心石臺前,那些緩緩脈動的劍感依然彌漫著整座空間,但凝重之中無人說話。
無洞來到臺心,抬手輕輕撫摸面前天幕般的山壁。
“十年前,門主就是從這里抬棺而入,而后鑄死了石道,從此再也沒有露面。”師紹生走上前來,抬手高高一指,“這面石壁下就嵌入了鐵鑄的聯通陣式,可以產生一份獨特的劍感,間入喚劍章中,令其有所感應。”
明綺天朝這片山壁看去,于理而言,他們此時已處在這座山水劍陣的“中心”之處,方才她共鳴劍感時也感到了那四面八方的萬劍所朝。
柏天衢既然借助這座劍腹山閉關,還能如何更深呢?在這樣萬方劍感中埋身十年,又是怎樣的死關?
沒有盤桓,師紹生已經抽劍而立,玄氣鼓蕩衣袖,老人須發飛揚,真玄滿貫的一劍乍然刺入了石壁。
竟是“鐺”的一聲金鐵交擊。
石壁之內果然埋了鑄鐵,以這一劍落點為中心,石鐵磨礪之聲從石壁內響了起來,同時玄氣熒光在石壁表面上向外游走,如同一朵蓮花在緩緩開放。
“樹棠,你補上吧。”師紹生道。
女子點了下頭,與應皋并肩踏步而上,兩柄長劍精準地貫入了中段的兩個陣點,光亮游蛇在這兩處交錯匯合,而后以一更明亮更迅疾的游走向外而去。
顯然之前的主陣者是蕭庭樹,如今師紹生補至首位,管樹棠便替補了位置。
陣式幾息之間已被點亮一半,巨大的圖案幾乎照亮了整面石臺。
無洞緩緩按劍,低眸盯住了這面石壁,它到現在為止也是一片徹底的安靜,不像會有什么忽然破壁而出。老人偏眸看向女子,明綺天微微搖頭——不論是剛才還是現在,她都沒有感受到另一份“心”的氣息。
但就在下一剎,劍心一動,她忽然比所有人都快地看向了面前正在成劍的陣式,一種斷裂之感清晰傳來。
但同一瞬間,身后玄氣忽然尖嘯。
這一刻,三位峰主俱持劍在陣,無洞警惕地看著石壁,陣式將成,看押蕭庭樹的解光瀛也下意識往這邊瞥來了一眼。
就在這一眼之間,其身側忽然傳來了鋒利嘯烈的磅礴殺意,幾乎完全是應激之下,解光瀛縮瞳回頭,腰間長劍已鏘然出鞘。
劍刃正迎上冷虎般撲來的蕭庭樹。
他并未被解去玄氣鎖,速度還是很慢,在這一瞬間,解光瀛理應控劍而刺,一劍將其釘在身后的石柱上。
但他是蓮心閣資歷最淺、唯一一位的摶身,但這張強大威嚴的面孔從未如此令人心悸地逼在眼前,但他并不是孤身而斗,只要稍微一退,其他人立刻就能反應過來
總之他有無數理由不去迎接這一瞬的孤身獨斗,在不知男人有何底牌的情況下,解光瀛棄劍傾身而退。
一種必然的錯誤就此發生了。
蕭庭樹沒有任何底牌。
只是在這一瞬間,彈起的劍刃帶著足夠的力量貫入了他的身體,一劍撞上了玄氣鎖。
一路上艱難的調動,男人早已將渾身力量繃緊在這道鎖后,如今一撞之下,如海傾潰,崩炸的血先浸透了黑衣,而后浩蕩的玄氣一瞬間炸開,山腹之中如同升起一聲虎嘯。
血氣濃烈之中,蕭庭樹握住了解光瀛棄下的寒刃。
三尺之內,一位踏巔的謁闕要殺一名摶身需要多久?
一定在其他人的目光來不及回轉之前。
已經沒有給解光瀛后悔的時間,那是在實戰之初就已懂得的道理,面對強敵,越逃才死得越快。但猝不及防的怯懦,又永遠是人心無以摒除的弱點。
血刃寒光臨咽,快如驚鴻,強如怒龍。
師紹生最快地驚怒轉身,但已然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劍尖刺出血花。
——一道驚妙絕倫的劍光拉出在幽暗石臺之上。
雪白云氣下一刻才在軌跡上飄散開來,明綺天身形未動,云袖飄展,手指在頷下掐出一道劍訣。
白鶴銜惡蛇,明光一掠撞上染血的暗沉劍尖,蕭庭樹劍尖偏斜、擰腕控回、劍刃反傾、松手再扼.一霎之間交過四合,男人長劍終于徹底失控,明光也剛好用盡劍勢,“奪”地釘入了旁邊石柱之上。
但就在同一刻,身后劍感驟然斷裂,行陣三人同時抽劍后退。
明綺天回過頭,石壁之上,如同快馬撞上攔路巨石,那些陣紋崩斷潰亂,就此黯淡了下去。
寂靜之中,蕭庭樹咳出兩聲帶血的低笑,師紹生猛地回頭,怒目盯死了其人:“蕭庭樹,你他媽在想什么?!”
這是唯一喚醒柏天衢的通道,而以往十年的主陣之人.都是蕭庭樹。
明綺天可以選擇救人,那么這道陣式便就此崩潰。了解十年前發生之事、了解歡死樓目的的最快渠道,也就此被截斷。
蕭庭樹嘴角血流不止,為求在一瞬之間完成破鎖殺人,他幾乎完全置性命于不顧,為陣式的崩毀爭取到了時間。
幾人已踱步冷冷將他圍住,解光瀛驚魂未定地捂著喉嚨,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蓮心閣其余四人的情緒也是一樣的驚怒,他們亦是到了這時才真切明白,這位執掌崆峒十年的男人,竟然真的沒有和他們站在一起。
當席、江二人的尸體擺在面前之后,他們固然已知蕭庭樹多半真的和歡死樓有一些暗處的勾連,但其實仍然相信五人之間的默契。
因為他們傾于相信,蕭庭樹無論做下什么罪事,都還是為了崆峒。
所以在一開始他們要蓮心閣內議,就是讓蕭庭樹把實情盡數吐露,而后再一起商議,怎樣才能彌補、又要付出什么代價才能揭過。
這事情雖然瞞著他們,殘殺自家弟子也確實令人驚愕憤怒,但蕭庭樹畢竟從來不是這樣的人,其中內情尚可探討,師兄姐弟之間的情誼也不會就此而廢。
但無洞忽然抵達,這打算已行不通,只好按仙人臺的流程來辦。
不過這默契依然是存在的——蕭庭樹沒有反抗,引手受縛,他們又一齊來聽柏天衢的證詞。
他們理所當然地認為,歡死樓當然該被拋棄了——雖然一開始就根本不應和他們扯上關系。
來到石壁前的目的很明確,崆峒仍是一體的,既然仙人臺在此,那么誰做下了這種事,誰就站出來負責,而后把歡死樓的一切行蹤和所為盡數交代,繼而蓮心閣會并仙人臺一齊掃除奸兇。
但蕭庭樹竟然真的對聯絡掌門的陣式做了手腳,又真的在最關鍵的時刻暴起——如果明綺天沒有出手,那柄劍就會真的貫穿解光瀛的咽喉。
為什么?!
崆峒一代無冕之主,竟然真的成了歡死樓的走狗不成?!
四人幾乎同時感到屈辱般的驚怒,而蕭庭樹臉色蒼白平靜地和每個人對視而去,那眼中不知何種神色,忽然他低下眸子,臉色泛起一股不正常的紅潤。
“——別讓他死!!”
其他人對這副表現并不熟悉,只有無洞驟然暴喝,依然是女子反應最快,長劍一牽,正正釘入男人腹中,一切玄氣被瞬間凍結。
但.真氣卻空空蕩蕩。
蕭庭樹驟然噴出一口鮮血,沖上心顱的玄氣被驟然遏制,他確實沒能死成,但一位謁闕若忽然想毀去自己的經脈樹,卻實在是太難阻止的事。
幾乎成了廢人的蕭庭樹癱軟在地,血不停地從嘴里冒出,失去真氣的他即便放在原地,也已活不過今晚了。
但在這一瞬間沒人去看他了,每個人都修為通玄,每個人都感覺到一種難以想象的磅礴從山頂披了下來。
萬千道悠長的劍鳴之中,以山頂之小祭臺為原點,仿佛卷軸鋪開,窗簾拉下,流水般的玄氣從上面一掠而下,幾乎是一瞬之間,他們和外界的聯系就如同隔膜了一層重水。
下一息,完全的封閉就已構成,整座劍腹之山,被隔絕內外,徹底禁錮。
山腹之中,一片幽涼的寂靜。
“.貴派,竟然還有這樣厲害的東西?”無洞灰白眸光冷淡地望著穹頂,嘴角鋒利地下抿。
“.”師紹生一句話說不出來,因為他也是在完完全全地怔然過后,才意識到這深重的慘烈是什么東西。
因為崆峒對它的使用,已經只記錄在門史之上了。
當山門將破、崆峒將絕的時候,如果掌門將要戰死山中甲子就會就此啟動。
在一瞬間隔絕兇世,建立屏障,只要此山尚能聯通天地,屏障就能夠一直支撐。
當然在玄門、在天樓,有太多令人無法死去的辦法,所以只要經脈樹崩斷,就滿足此陣的啟動條件——在玄門之境,敵人想毀去脈樹要比殺了他難上十倍,自己想要毀去它卻比自殺簡單一百倍。
可誰能想到,掌門會背叛自己的門派,把這陣法作為給敵人爭取時間的手段?
而更令四人全未想到的是,這座陣,本來是在蓮心閣之上!
在短短十年里,蕭庭樹配合什么樣的人,竟然把它挪到了劍腹之山?他們究竟要干什么?!
然而男子只是低頭癱坐著,血已開始流積在地上。
“.給他包扎。”無洞冷眸掃過其人,抬頭看著穹頂,果然是極盡絕斷的厚重陣術,即便明綺天在此,即便合六人之力,恐怕亦不能破開絲毫。
“蕭峰主很怕我們出去嗎?”無洞忽然來到蕭庭樹面前。
他蹲下身,托起他的頭顱,漠然直視著這雙疲傷的眸子。一雙深黑,一雙灰白,無洞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蕭峰主,我記得,你的兩位真傳死去后,你真的很痛心。”他輕聲緩緩道,“.我好像知道你在想什么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