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貓點了點頭。
裴液傷疲而感激地看了它一眼,即刻按劍調轉了方向。
如果黑貓一意堅持,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妥協,但無論最終如何抉擇,他都會無比痛苦。
少年很難說服自己就此將敵人放過,更不可能坐視潛在的受害者因此而死——因為他無論怎么想,令瞿燭從石室走脫都是自己過錯。
尤其是在無大人付出生命之后。
太陽已在高高升起,裴液一言不發地向前奔去,終于漸漸離開了諸峰之間,遠離五峰蓮心,直到來到將近崆峒邊緣之地,偏頭看去,那座來時所見的第二道門庭正遙遙立在側面的峰頂。
“過四十里了,好了,不要再往前了。”黑貓制止道。
裴液其實覺得還可以再走五到十里,他擔心瞿燭狀態太差的話會放棄前來,但知道這已是黑貓的極限,便就此作罷。
“那就這里吧。”裴液咽下兩枚崆峒所贈的丹藥,盤坐在地,緩緩拭去劍鋒上的血跡,安靜地看著前方。
用盡全身的努力令身體平靜下來,調整到一個最好的狀態。
這是一片平曠的山頂,幽深蒼茫的群山冥冥寂寂,似乎亙古以來就只有他一個人。
瞿燭從背面深陰的山下一步步登上來時,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畫面。
少年闔著眼眸,帶血的面龐在朝暉下里深刻又清晰,猶然帶著幾分稚氣,那枚半珀半鐵的珠子,就顯眼地懸掛在他的腰間。
很難想象這一切的最后一環就如此牽系在一位少年身上,而且瞿燭低頭輕咳了兩聲,又有血點落入掌心.他竟然確實是一位強敵。
少年還沒有發現他,但他也只是沉默筆直地按刀走上去。
也許從諸峰主的眼皮下刺殺張景弼要更輕松些,他安靜地想到,但反正都是一樣了。何況這樣的邀請.他怎么能不應戰呢?
十年之前,從西隴返回之后,金玉齋湖底。
兩張彼此顛倒的戲面。
“這樣的神物,豈能千年蒙塵。”
“我正忍受不了做一條看門的狗。”
“不錯.一切只是工具。”
“過去十年,我令劍龍成陣、心珀錄劍現在我想知道,這一切的目的是什么。”
“我們一直走在一條路上。”暗金的戲面在黑暗中閃著幽瑩的光,“你破不開埋星冢,我們用崆峒鑄煉了鑰匙;你被《道虛明實總經》攔住,所以,我們用大梁來打開這條路。”
明綺天仗劍如鶴沖天。
師紹生諸人緊隨其后,廣成、琉璃、元云、天門,四峰之主幾已代表當今崆峒的最強力量,手中也正是崆峒最正宗的四門劍術,在少隴江湖,他們每一個都是可望不可及的神仙人物。
只是在如今萬劍游動的山腹中,四柄劍的聲勢又顯得那樣庸常。
司馬居高臨下,漠然垂眸之中,輕輕提劍一指。
背后鏡龍山傾般向下壓覆,而僅在一傾之后,每一柄劍驟然發如驚鴻,山腹中響起雄壯的劍鳴,龍首在嘯風中一掠而下。
它不必對準某一個目標,下一刻五道身影就被銀亮的海淹沒。
一切在驟然間陷入寂靜。
師紹生凝目抿唇,眸中是烈烈的怒火,第一柄劍迎面而來時,他橫劍轉腕去格,人已目不斜視地向上,但那柄劍只在自己刃上輕輕一飄,一道妙極的轉動憑空而起,已極為自然地割向頸間。劍勢宛如輕云薄霧的流動師紹生無比熟悉這一式——《松霧劍詠》·流霧在溪。
他回劍去格,心正是在一刻被沉沉壓死這是難以想象的完美一劍。
廣成峰上一百弟子,沒有一個人能把這一招用得如此無瑕。
所謂斗劍,就是尋找對方劍術中的破綻——要么是劍招本身的破綻,要么是劍招之間銜接的破綻,要么是劍招與當下境況之間的抵牾境界越高,瑕疵越微。
如今這條龐然劍龍的壓迫才如此真實地降臨在身上絕對的完美與精準,沒有任何瑕疵。無以破招,只能以劍換劍。
而這樣的劍,有一萬三千柄。
嘯烈沸騰的劍海,一瞬間如同觸及了五個更嘯烈的沸點,同時激出雪亮的劍花,其中一朵只一閃現,被乍時淹沒。
“光瀛!”
一劍、兩劍、十劍、百劍.無數柄劍驟然掠過,唯一的摶身被在一瞬間擊潰,飄艷的血花在銀亮中一閃即沒,男子重傷殘破的身軀無力墜落,失控飆射的佩劍扎入石壁,猶在染血顫鳴。
絲毫不必懷疑它的力量,如星蟲一般汲力于山水星光,每一劍的力道都足以令謁闕腕僵。而在以喚劍章牽絲心鏡三物將其解構,又重新賦予了成百上千門完美無瑕的劍術之后,那些作為弱點的古老關節也消失不見。
強大、完美、幽魅.這樣一座造物,若非潛幽行暗,足以位列天下名陣!
一切只在瞬息之間發生,師紹生艱難而進,身后另外兩朵白亮浪花已近乎頓止,管樹棠下一霎后退三丈,左肩已被一劍貫透。
而在一切艱阻之中,只有一道明亮的云氣沿著劍海一掠而上。
它亦被劍海壓抑得慢了一半,但那速度仍稱得上驚掠,如同銀海中驟然拉出一道白浪,所經之處劍軀千劍狂亂。一瞬百聲的“叮鐺”不絕于耳,當她破浪飄至司馬身前時,劍已蓄力在后。
云氣在一瞬間凝回劍身,女子橫劍拉出一道鋒銳至極的“一”。
但司馬已然出劍。
石臺后半面嘯起狂風,司馬的劍如鵬展翅,暗金的詭面驟然進逼,兩劍正面相交,女子長劍一霎即潰,司馬長劍毒蛟般進逼咽喉,明綺天后退三步,留出一道空隙再度格劍,而司馬劍上驟然爆發出璀璨至極的力量,女子長劍再度潰散,她凌空側身,猶如一道飄起的云霞,掠過的劍光在側臂割出一道鮮艷血痕,同時將其身體掀起三丈有余。
如此一展一振,司馬周身百丈玄氣狂卷沸騰,正是歡死樓秘傳玄經,《扶搖冊》·如我展翼。
鏡龍正面的傾壓產生了難以忽視的影響,女子從龍軀中掠出時,劍勢仍在低谷之中。天下能抓住這一霎時機的人絕對不多,但司馬顯然已位列其中。
于是接連而來的就是以逸待勞的步步殺機。
天青的衣袍如化鬼魅,這具身體的性能一定不低于女子,在邁向天闕的道路上,也許他是走在更前面。
那些出劍和御玄無一不是巔峰中的巔峰,明綺天一連接了十七劍,竟然沒能反出哪怕一攻。
而司馬的氣勢仍在節節攀升。如我展翼,每一次劍的玄氣都如同振翼蓄風,翅底千里之風已經蓄壓到了極致。
只是女子明潤的面容依然平靜。
因為一種趨勢已經在無可阻擋的出現了,十七劍不過一瞬,在劍的高下中,每一劍她都在攀向更高的位置。
即便是以竭力之處境接劍,這位強大的司馬依然沒能壓得住她。
僅在一剎之后。第二十一劍,司馬長劍驟然一頓,而后以其人為中心,山腹中嘯起難以想象的狂風。這一頓一起之間,正如振翼蓄風已極之后,一飛而九萬里。
《扶搖冊》·圖南
女子身周數丈的雪白云氣驟然潰散,作為一名謁闕而言,其玄氣之爭已徹底落敗,女子完全處于對方浩蕩的玄氣之中,無所憑仗御使。
身上所余,唯丹田真氣、手中長劍而已。
只是二十一招的對劍中,明綺天所求,也不過是劍術上高出的一線余裕。有此余裕,便可出一劍。
任由玄氣包圍,女子孤身入境,血腥殺烈的一劍驟然而起。
居其國,殺其君,《莊子劍解》·庶人劍。
劍刃交錯的刺耳嚓鳴,極致的尖銳訴說著極致的危險,司馬奮然擰腕豎鋒,偏頸格劍,任誰也能看出這一瞬他身體極致的繃緊。
而明刃只是一掠而過,尖鳴也只如針尖般響了一霎,白衣飄卷掠過,狂風崩亂,司馬側頸已留下一道崩開的裂口。
鮮血頓時傾濕了肩身,這未曾足以致命,但一瞬間也已說明了局勢的逆轉,司馬漠然回眸,借勢傾身墜向石臺,轉臂橫劍,狂風頓時斂于劍刃。女子身后,鏡龍已再次嘯鳴而來。
但在落于臺上的一瞬間,司馬驟然回眸,一道鋒銳至極的劍意已從側面升起。
師紹生白發飄揚,掠如蒼鷺,枯手撫過明亮劍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