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眾矚目之中,海月帶潮丘蒼鷺與情劍宋之書飛落劍臺。
此時剛剛卯時一刻,顯然是第一議就出現了非戰不可的異議,而且是二十二挑十六——即便在五十名開外,也沒有過如此巨大的變動。
本來還形如細浪的語聲頓時洶涌起來,而在第一道劍光亮起時,呼聲就已直沖天霄。
和昨日判若云泥的開場,每個人都知道前二十二是一個深刻的門檻,但兩人一瞬間展露出的劍道氣質還是驚艷了所有人——一者清闊沉靜,一者鋒利拔萃,劍光在擂臺上縱橫交錯,完全令人目不暇接。
必先要看得懂才有抑揚的呼聲,而此時更多的人只是張著嘴,屢屢茫然地下意識驚呼。
直到滿臺雪光“叮”得一聲斂而為一,所有一切才落定為能被看懂的樣子。
一柄明亮的劍旋轉歪斜地飛上了天空,而在臺上,宋之書空著手若有所思,丘蒼鷺正將一劍抵在他的咽喉。
一瞬寧靜,而后爆發出劇烈的驚呼。
“情劍之至,畢竟不能真個殺人.”玉劍臺上的人們收回目光,彼此間也泛起些低語。
很顯然前二十二之間的爭奪第一時間就顯出了近乎血腥的激烈,丘蒼鷺一定是把目光從自己前面的每個人身上掠過,也一定盯了這位宋之書許久。
他的很多劍,其實就是針對這位有些神經質的年輕人而出。
但這當然不是勝之不武,這來到府城的這些天里,很多人本來就是第一次見面。別人觀察你,你當然也可以觀察別人,能夠想到用什么樣的劍戰而勝之,最終也真的用了出來,那就是劍道上的勝利。
“我沒認真”本身是蠢話。
宋之書拾起掉落在地的劍,崔子介松了口氣,望著歸來的同門,丘蒼鷺抿唇壓抑著激動,回到座位時,兩人用力交握了一下手。
修冊會即刻開始了討論,固然比劍優勝,但年齡畢竟相差五歲,其間不斷有問題落下,也不斷有立場不一的激烈爭論,最終在用時一刻后,陳禮懷代表修冊會判定了結果:“丘蒼鷺暫列十八。”
今日沒有即刻的唱名,前二十二人正如所料般變動激烈,關系到進入修劍院后的權級,每一個人幾乎都會奮盡自己的全力。
“天啊.”任子昕小聲怔嘆,看著這些天驕們之間的爭斗,忽然生出些畏懼,一時又慶幸師兄不用擠入這樣殘酷強大的名次之內。
玉劍臺上所有人的精神都被調動了起來,議劍繼續往下進行。
第七枚
第一、崆峒,《白虹篇》。
裴液提起筆來,望著這行字安靜了一會兒。
然后他闔眸揉了揉眉心,開始覺得有些疲憊,他喚醒了鶉首,腦中一清,然后繼續提筆把剩下的劍術依次記下。
然后他一言未發,再次沉默地把手伸向了第八枚珠子。
這次他連續閱讀了十五枚,
朝陽漸漸向天中偏去,修冊會終于艱難地越過了第十名。
即便已對今日議位的殘酷有所準備,后續發展的激烈程度還是遠超預想,幾乎每一個位次都伴隨著一場乃至數場的劍斗,而每一場劍斗都會總會爆發出預想不到的精彩——議到曲贏時,這位女子沉默著將十八到十二的劍者逐一挑了個遍,竟然勝五敗二。
當這位女子渾身是血地虛弱坐下時,全場都沉默了兩息,最后修冊會給了她十五的位次。
列位十三的白斐是唯一沒有對自己位次提出異議的,卻打了足足八場,然而這位謙虛有禮的年輕人八場全勝,最終反而被提為第九。
很多人都覺得他猶有余力,但議到第九時,他依然是站起來禮節周到地謙虛了一堆廢話,最后沒有對前面的任何一人發起挑戰。
于是后十三名的排序就此公布,因為后面的所有人都打不過他,也沒有多少人認為他還能繼續向前,于是就此化為一道堅實的分界。
無論如何,在莊重和嚴肅之下,江湖門派的囂烈之氣已經蓬勃起來,審時度勢、殺伐斗狠,在這十三次議定里體現得淋漓盡致。
“.這位白公子也太厲害了。”臺上氣氛早已活躍起來,除了青紫那邊依然從容端正,其他每一處都有不停的討論,任子昕望著臺下,“而且好溫柔。”
旁邊的趙齊之小聲道:“都不敢往前挑戰。”
任子昕立刻瞪他:“你上擂臺都腿抖!”
但這時她聽見一個有些虛弱的聲音從身后響起:“.我沒看見他。”
“還不到他上場呢。”
任子昕回過頭,這冰冰涼涼的聲音正是那位前日見到的清冷少女,那時她跟在那位少年身邊,現在身旁卻是一位美麗的青裙少女。
任子昕一怔,她真覺得來府城頗開眼界,連這樣漂亮的女孩都能屢屢見到,只是這位少女臉色微白,精神也不太好的樣子她掠過的目光一頓,只見那只左袖有些怪異的空蕩。
這兩人不知為何竟然這時才來,她們就在前面的空位落座——那是泰山藥廬的位子。
“屈姑娘,我再問你一回,是他要你把我迷暈的嗎?”青裙少女有些焦慮地望著同伴。
“沒有啊,你把我們泰山藥廬當什么。”屈忻平靜地看著她。
“.抱歉。”
屈忻點點頭,偏過身拿出一個小本記下:“綠眼睛耐安眠,下次劑量需加一倍。”
李縹青環顧著四周,她沒發現小包被動過,此時也絕對不會把目光投向堂前,她希望少年只是提前去準備,過會兒就會如約在這座劍場上出場她一定會為他大聲歡呼。
但至少現在那高掛第一欄的名字依然沒有蹤影,而劍臺之上,前八的議劍已經開始了。
第一位,正是戚夢臣。
一種揮之不去的隱痛開始浮現在大腦里。
即便有鶉首的幫助,他還是再次體驗到了崆峒時那心神使用過度的痛苦,但那時畢竟可以暫時閑下來,如今他放下這第二十二枚珠子面前的墻上還剩下整整一半。
黑貓已努力幫他舒緩著后腦,裴液深深吸了口氣,仰在椅子上闔了會兒眼,大約半刻鐘的樣子,便重新睜開,抿唇從墻上拿下了第二十三顆珠子。
戚夢臣直接挑了南觀奴。
白斐的第九果然是一道分界。
再也無人覺得他猶有向前的余力了,因為兩位女子的斗劍一瞬間就顯出了另一個層次。
不愧是鳧榜上的天才,即便只比拼劍術、即便同為靈境,你也能看到那些更深刻的出劍、更卓越的劍招,兩人打得精彩而漂亮,明珠守的劍本就仙氣飄飄,南觀奴的南望驚落羽,花中抱劍眠更是再貼切不過的定詞,而在戰斗的中段,兩人就同時潑灑出了極為精彩的意劍。
但也就是在意劍的博弈上,戚夢臣開始落入了下風。
修冊會給這位女子的劍外用劍十分貼切,她的舒適區是在觀劍上,是在戰斗開始前互相了解的時間,但南觀奴顯然也熟知這一點,她已經兩年沒在這位女子面前出過劍,也為她準備了足夠陌生的劍意。
最終她以一式蝶化羽結束了這場劍斗,劍臺近前的無數觀眾仿佛真看見了漫天的彩蝶,這樣驚艷的體驗可以預料將被傳頌許久。
兩人回到玉劍臺,向四周告禮坐下,修冊會并沒經過太多商討,就論定了這一議的結果,滿堂也無人有什么異議。
但從這里開始有一新的環節了,陳禮懷匯集完修冊會的意見,向堂前認真拱手稟報:“都督,第一百四十議,戚夢臣第八提第七。修冊會判二人天賦相仿,劍爭既敗,當歸原位。”
那襲玄衣翻閱著遞來的意見箋,在全場安靜了大約三五息之后,合箋輕一點頭:“可。”
于是青衣即刻向外傳報結果。
下一名位正是南觀奴,但她就此停在這里了,沒有再試圖向前,而下一位的閻秉劍則挑了左生。
前八之間的比斗似乎不再激烈,但其實只是不再混亂。
因為就從閻、左二人這一場開始,兩人打出了整個選劍會至今水準最高、最竭盡全力、最令人瞠目結舌的戰斗。
南觀奴的放棄顯然是最清晰的認知。
閻秉劍是五劍福地的一號人物;而若無蘇行可,左生也是明珠水榭的門面。
剩下的五人,本來已無謙讓或見好就收的權力。他們各自代表著自己的師門,將在這里奮盡全力地廝殺,每一個名次的變動,都會是一場決戰。
隨著最后一道劍光落下,左生艱難地戰勝了閻秉劍,修冊會進行了最長的一次討論,其間也不斷有其他座席之人投以疑問。
因為閻秉劍的位置就決定五劍福地此次的結果了,隨行的同門為此據理力爭——因為左生之“劍癡”性格,修劍的時間其實遠遠比閻秉劍要長,天賦確實差上一些。
終于在足足三刻鐘之后,修冊會向那道安坐堂前的身影遞去了結果。
隋再華翻著箋子,思考了大約二十息,最后輕輕點頭:“可。”
于是一切就此落定。
金冊最終還是保留了左生第五的位次,使閻秉劍落定在第六。
五劍福地至此沒能進入前五,而明珠水榭三人前十,兩人前五,看取明珠照落英之句將近成真。
而下一議,左生沉默著,徑直把劍指向崔子介。
全場都安靜了一下,所有人都在注目的最前面那三道身影,終于有一道被納入了議論的范疇。
第三十四枚
第一,疑羽泉山,庚一。
裴液寫完這一行捏住了眉心,捱過這段疼痛后,努力回想著心境中的感受。
這門劍和前面許多門一樣是第一次見,但他要記住它開始有些吃力了。不僅是因為心神的疲憊,而是這門劍本身的氣質也需要相當深入的體會。
它的殺意冰冷鋒寒之至,裴液從沒見過如此令人心底森寒的劍,這是它卓然奪人之處。
但在這樣鋒冷殺意的更深一層.裴液蹙眉輕輕叩著桌子,忽然眉頭微松——是了,霧中化劍,又可生劍。
他提筆在后面注了幾個字,繼續往下寫去。
這枚珠子用時稍久了些,約莫一刻。
天公賜羽崔子介,羽泉山主關門弟子,也是同門中天資最穎異的一位,得以獨傳七十年無人習得的《蜉蝣化鴻》,被視為羽泉山復興之兆。
其人年方十九,但兩年前就已八生靈境,無數人稱他為少隴最明亮的一把劍,與向宗淵互為明暗,正因同樣強大卓異的天賦,和迥然相反的為人。
如今他小左生四歲,即便輸給左生,多半也不會變動位置,這一議可能根本不會開啟。
但在左生投目過來的第一個瞬間,他就提劍站了起來。
“第一百四十二議,第五·左生,提第三·崔子介。議論未行,先請劍決。”
隨著清朗的聲音落下,全場都一瞬間澎湃了起來。修冊會就此進入了真正的高潮,即便不太了解江湖事的人也早已聽過這些名字。
如今前五的每一個人都身負傳奇,他們之間正面相對的劍爭,是無數人期待、爭論了兩個月的事情。
兩道身影飛落劍臺,所有目光都投了過去,左生的強大剛剛他們已親眼所見,興奮的余韻還沒落下,而對面那道身影只會更令人期待。
傳言中的天公賜羽,他早不需要提前為自己證明什么,爭得沸沸揚揚的十方擂臺和劍臺修冊根本碰不到他的衣擺,自接了劍函之后來到府城,他就只等待這最巔峰的幾場戰斗。
如今他終于將要出劍了。
互執劍禮。
左生拔劍而出,在臺上拉出一條墨線。
而在墨線盡頭,是幾乎照徹了整座劍臺的一道劍光。
人們響起驚呼,如此激烈的開幕超出想象——這正是他剛剛終結閻秉劍的最終一劍!
這一劍當然并沒有真的照亮整個劍臺,映滿了劍臺的也絕非耀目的劍光。
它們柔和而清透,那是明珠的光輝。
左生師從上代明珠守,這正是那位前輩的成名意劍,照水白月。
從這襲沉默的黑衣里爆發出這樣明徹清美的一劍幾乎不可想象,但它確實逼近了極致,一瞬間清冷幽美的意境籠罩了劍臺下的無數觀眾,剛剛閻秉劍熾烈的火劍正是被這樣冷美的水月熄滅,沉沒于湖底。
崔子介要怎么面對這樣一道近乎無暇的意境?
崔子介拔劍棄鞘,明銳的眸子抬起,無數人一瞬間失聲驚呼。
因為肌膚全都真切地感到了刺痛般的冰寒。
這道劍光直直迎著左生而去,照水白月的意境包裹住它,卻再沒有淹沒,而是助其磨礪出鋒寒冰冷的殺意!
所有人都仿佛聽見尖銳的滋鳴,明明是如此森寒中淬出令人心驚的殺意,卻如同將水月之境燙出了一道筆直的豁口。
《羽泉鑄劍訣》·寒泉淬劍
所有人都沒有想到,這道淹沒閻秉劍的冷美意劍會在崔子介面前一劍即破,即便早已期待多日,也從想過會見到如此令全場森寒的一道劍光。
這本就是極致的殺意之劍,崔子介又將其推向了極致中的極致!
這樣的一劍沒人想得到怎么抵擋——之前見過的所有那些驚艷劍術全都不行.直到下一刻,左生抿唇擰轉劍腕,一切驟然漆黑。
還是同樣一場意境,但白月忽然熄滅,沉重的水驟然上漲,一切都黯了下去——所有人才看到,這從來不是什么湖面上的秋月,這里原來是無人的淵底,兩岸崖壁高及千仞,當這顆明珠熄滅,整個世界就只剩下可怖的沉冷。
剛剛擊敗閻秉劍時竟然仍非他實力的盡頭,這位沉默如啞的黑衣劍客如今才向所有人展現了自己深刻而沉重的劍道。
而這一劍絕非拾人牙慧,它是走在劍道之山上面的那部分人在嘗試的東西——一場意境中的雙生意劍,暗珠沉淵。
許多人都頓時重新認知了那位上代明珠守的劍道高度,而在現在的劍臺上,崔子介寒劍灼破的原來只是珠光,如今暗水與崖壁全部壓來,這鋒寒一劍似乎再也無處掙脫。
“壓抑”一類的意境,本來就得沉抑極韌之人能創能學,也向來是稀有難纏,顯然于左生而言,暗珠沉淵,才是他十五年沉默習劍的真正凝華。
崔子介抿緊了唇,雙眸認真而明亮,然后在這樣的劍場上,他忽然闔目松劍。
投水化蛟
這柄劍墜入水淵,卻沒有沉沒,而是化為了一條同樣鋒寒冰冷的蛟龍,從淵底一躍而起!
水面結出細碎的冰晶,崖壁蒙上霜色,劍蛟破水而出。
無數人都為這樣驚艷的意境驚呼,然而蛟畢竟不是龍,它并不能御云而飛,兩門意劍一瞬間進入角力——沒人知道是蛟龍更鋒利,還是水淵更深沉。
但這角力也只持續了一瞬。
蛟龍躍出水面,崔子介睜開了眼,低手重新握住了墜落的長劍。
然后是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變化,左生面上第一次出現猝不及防的驚色——崖淵之中,早已彌滿了霧氣。
長鋒一淬水成煙,這道寒泉淬劍的極致殺意深處,竟然是無數迷蒙的白霧。
深澗可以困住蛟龍,卻困不住云霧,劍蛟化入霧中,重新凝出時,已在水淵意境之外。
霧中生劍
崔子介從霧中拔出這柄淬好的寶劍,劍鋒明亮,抵在了左生的咽前。
全場爆發出劇烈的歡嘯,兩人對意劍的理解與開發和前面的人完全不在一個層次,無數人都有眼界大開之感,左生已足夠令人驚艷,而這位天公賜羽的第一次出劍,也正和他的名聲一樣傳奇。
相差四歲,他卻根本沒有動用那門傳說中的《蜉蝣化鴻》。
這一議很快落定,隋再華沒看箋子便點了頭,于是清朗的聲音傳向了臺外。
“第一百四十二議,左生,第五提第三。劍決已畢,議論無虞,落定:劍冊第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