鷺洲湖畔。
齊昭華低著頭從石徑中走出來,幾位官員已下船有一會兒了。
兩年以來與她交接議論湖事最多的參軍,也是此事最堅定的支持者嚴宇司士早在翹首以盼。
他后面是司功、司倉、司戶三位參軍,還有一人面白而胖,氣度安然,乃是博望長史。
這確是一件值得整個州衙重視的大事。
齊昭華輕聲一一問過好,遞過袋子道:“七蛟的契書已簽好了,幾位大人驗一驗吧——銀錢應已帶來了?”
嚴宇接過,遞給后面幾位參軍,笑嘆:“你一定要全額現銀,確實為難了一陣,幸虧范長史出力。”
齊昭華看向這位長史,淡笑頷首,拱手揖了一禮。
嚴宇看了她一眼,這位向來玲瓏心思的女子好像疲累到有些失禮,長史親至,竟連一句話都沒有多說。
范長史卻主動道:“我看了齊居士的策文,確實有理,為了搶今年的工期,多花些也不要緊。”
此時身后三人驗完了契書,司戶稟報了一聲,轉頭去撥付銀錢了。
齊昭華點點頭:“那便如此了,錢地兩訖,明日應可動工?”
“明后兩天我們會清理五湖幫,同時征召徭役,雇傭修者,第三天開工。”
齊昭華點點頭:“那就有勞各位大人了。”
見女子沒什么談興,事情又蓄勢待發,幾人便告別登船,往博望園而回了。
湖畔靜了下來,秋水輕緩地搖晃著葦叢的聲音,潑打岸邊的聲音十分冷亮。
齊昭華看著小船漸漸遠去,好像背后支撐著她的無形木桿忽然折斷,她有些踉蹌地倒退一步,緩緩地倚在了身后的樹干之上。而后漸漸松軟了自己的身體,把全部的重量交付了上去,整個人如同一副無力的骨頭。
嚴宇并不知道,在他眼里的疲累不興,其實已是女子全力打起的精神。如今這份“疲憊”的外殼也褪了下來,露出的是一個凄脆的芯子。
精致的發髻被樹干擠得歪斜污亂,女子絲毫不覺,她怔然地望著湖面,整個人仿佛失去魂魄。
如此約有半刻鐘,等這種卸下的虛脫感稍稍下去一些,女子眼神才動了動,抬手無力地揉了揉眉心。
她撐起身體,挪步走到湖邊,掬起一捧冰涼的湖水揉在了臉上,粉黛鉛紅流瀉而去,在湖面上蕩漾成脂潤的彩色。
齊昭華來回幾捧將臉上的妝容盡數洗凈,那些柔潤和神采也被盡數洗去了。丹紅褪去后,一雙唇幾乎淡至無色,蒼白發干,內側還隱約可見些凹凸的痕跡,不知女子曾在哪些時刻死死咬住過自己的下唇。眼眶下也積壓著暗沉,是許多無眠的夜晚留下的痕跡。
這張失色的臉露出來,女子的精神倒是在湖水下輕快了些,她直起身解開已歪斜的發髻,拆下了幾枚精致的小東西,一抖長發,流落成一道黑瀑。
旁邊傳來踩泥的聲音,齊昭華偏過頭,卻是一只白鷺走了過來,擠在她身邊索要投喂。
這些細腿白羽的生靈仿佛從畫里走出,喙如墨腿如石,一身白羽如團,長頸像是束起的白綢。它們比起鶴來少了一份優雅高挑,但多了一份梭子般的輕靈敏捷。
這白鷺或者認得她,或者半養半放的它們本不懼人,知道任游人撫摸一二,便可輕松得些投喂。
齊昭華解下系在手上的一條白綢帶,理了理頭發,而后微微昂首將其簡單束好,而這白鷺依然不肯離去,依然繞在身邊輕啄著討要吃食。
“見人就來討,沒人喂的時候,自己不是也活的好好的嗎?”女子看它一眼,懶聲斥道。
白鷺輕啄她腰間的小佩。
“既然自己可以捕食蟲魚,又何必仗著一副好樣貌見人便乞。別人當你是水云間的隱士,偏偏做些沽容賣貌的妓女行徑。”
但白鷺顯然沒有這樣的意識,也不會覺得羞恥,眼見這里實在沒有吃食,它便優雅踱步往葦泥叢中去尋了,不一會兒,這只白禽忽然靜立于淺水之中,而后長頸一探,迅美如一道白色的劍光,再抬起頭時,已銜了一尾銀亮的小魚,晶瑩的水花在陽光下飛濺如珠。
齊昭華浣凈了手立起來,目光掃過這一幕,喃喃道:“是啊,羽白羽臟,行高行卑,都只是外人眼光罷了,與你何干呢?尋得吃食,才是正事。”
女子斂了斂衣裙,鞋面裙擺上難免沾了些泥水,配上凄疲的神情,倒和白司兵門前那次一般無二了。
觀鷺臺上。
一片安靜,老人仿佛手持一柄銳利的刀,把這位聲名高揚的七蛟真傳的面具毫不留情地一層層剝開。
在今日之前,這位貴公子一直都是平易大度的形象,待人從不吝惜笑容,確實偶爾有些隱約的流言蜚語,但只要一見他本人,那些心中的成見就如薄雪般融化。
然而就在剛剛這一炷香的時間里,老人的“目中無人”之語已令諸人瞠目結舌,如今又來一個“狡詐陰毒”,一時許多人面面相覷,懷疑自己耳目一定有一樣出了問題。
在這質問面前,尚懷通沉默片刻,臉上不見慌亂:“大人見我劍中殺氣與陰毒,也當見我之堂皇氣魄。”
隋再華點點頭。
“便是如此了。”尚懷通道,“人如其劍,大人,我也正是一卷《拔草篇》。”
“何為拔草?”
“既然是草,燒之淹之斬之,不拘手段,拔去便是;既然是敵,以博弈以陰毒以堂皇,殺之而已,我亦無手段上的偏向。”
隋再華沉默片刻,淡淡抬眸,一下就抓住了最尖銳的問題:“那么,什么是伱的敵人呢?正邪,還是利益?”
尚懷通正身拱手:“以利為區分,而后以正對正,以邪對邪。”
隋再華一動不動地逼視著他,尚懷通平靜迎接著這份目光,良久,隋再華收回目光笑道:“像是實話。我問你,若修劍院因此答問拒收你,你將如何自處。”
尚懷通垂目沉默,緩聲道:“劍院是攀山云梯,但劍之高處卻非必由劍院而達。懷通立身,非以衣牒之貴,而以三尺之鐵,縱然棄我,大千世界,終有可為。”
“縱然棄我,終有可為”隋再華微微一怔,輕淡一勾唇,“好,很好,邪氣壓正,外和內囂.尚懷通,你難為一代俠者,亦做不了堂堂君子,但疆場可為殺將,臺中可做獵梟,是我大唐之才——”
“隋大人。”一道聲音自場上響起。
這是第一次,有人打斷這位大人講話。
隋再華一抬眸,見樹下立起的,是剛剛那名身劍輕靈的碧衣少女,正是與七蛟劍拔弩張的翠羽真傳。
“大人說自己眼力不好,原來并非謙虛。”
李縹青看著這位監院,明明剛剛她才得了入院的希望,但眉宇間沒有絲毫委曲求全,赫然以冷嘲開口。
隋再華不甚在意地一笑,伸手示意她繼續。
“以正對正,以邪對邪尚懷通,你臉竟能完全不紅,倒也令我嘆為觀止。”李縹青直視著男子的背影,“我問你,徐谷張君雨也是邪嗎?”
尚懷通偏頭瞥她一眼,正身平靜而立,一言不發,似根本不意回答。
隋再華一挑眉,看了尚懷通一眼,饒有興趣朝李縹青道:“有何曲折,一并說來。”
李縹青一抱拳,將尚懷通如何為冬比之勝欺騙女子感情,套取鄭壽、徐谷二縣情報,最后又毫不留情地將其殘害之事一一說來。
“張君雨生性溫柔愛笑,從不和人急眼。”少女淡淡道,“大人,尚懷通確實全無手段之擇,也確實以利區分敵人,但卻不是什么以正對正,以邪對邪——他是唯利是圖,不擇手段的純然惡徒,若是擋了他的路,即便是個無辜嬰兒,他扭斷脖子時,也不會多看一眼。”
場上一時俱靜。
這是嚴厲至極的指控,少女口述之事也是他們從未得聞的另一個版本——張君雨和古光這兩個謀害未成之人,在少掌門口中竟然成了全然的受害者?!
隋再華聽罷沉默片刻,偏頭看向趙章:“有這事嗎?”
趙章也已神情凝重,有些猶豫道:“.確實有這么件事,但我知道的卻是另一種說法。”
便將徐谷鄭壽為奪門派名額,并力結盟,而后依然擔憂不勝尚懷通,試圖坑害他一事說來。
隋再華失笑:“這倒完全顛倒了。”
趙章搖搖頭,不再答話。
實際上,這個版本聽起來確實更加靠譜,以弱謀強,動機鮮明,是為兩縣大計。而少女所言就實在過于陰森詭毒——一年三次的比斗,以尚懷通的資質是遲早奪魁的,何必僅僅為了提早一些,就將傾心愛慕自己的女子害死,將一位素未謀面的溫厚大哥害殘呢?那要多么毒辣無情的心腸?
這也正是盡管徐谷翠羽盡力宣傳,這說法依然難以流傳的原因——聽起來過于黑暗,近乎編排了。
但隋再華此時卻未表露出偏向,或許因為他確曾見過更奇詭黑暗之事,老人對少女之指控并未武斷放過,他回過頭,看向身后官員:“諸位有何知曉,盡管說來。”
然而只有白司兵起身拜道:“下官愿以三十年身名,證翠羽絕無誣陷。”
其他人則本只在茶余飯后的閑談聽過,而司法那邊早結了此案,自然也是與趙章一版的內容。
隋再華點點頭,轉看文武兩場:“諸位呢,但有所見,盡管說來。”
然而依然無有疑議,除了零星幾個和翠羽徐谷關系緊密之人,幾乎所有人都與趙章說辭一致。而這本也是眾人早就認可的說法。
隋再華聽罷,轉向李縹青:“你可繼續駁斥。”
“.”李縹青微一低頭,“我要說的,已全部說完了,博望議論,早被七蛟耳目污染,晚輩將事實曝于人前,無人會信,也在意料之中。”
是的,在這已被齊昭華牢牢把控住輿論的觀鷺臺上,少女站起來時,就已知會孤立無援。
“無有證據?”老人繼續問道
“早無任何證據。”
隋再華于是點點頭,轉頭看向尚懷通:“縱然多數偏向,但我還是疑你,你可有話要說?”
自始至終,尚懷通臉色未有絲毫變化,此時平靜道:“博望公論,理路清晰,本無可誣陷之處。我只說一件事——李姑娘,我若要為勝害人,何不害你師兄白玉梁,害這兩位做什么?”
“.”李縹青喉嚨動了動,無言以對。
這確是強而有力、無處辯駁的話語。你可以顧左右而言他,但拿不出一個同樣有力、正面相抗的解釋。
是的,春比之時,白玉梁是更加具有競爭力的對手,而尚懷通最終也真的敗于他手。
但尚懷通確實沒有對白玉梁做什么坑害。
每個人都意識到了這一點,這是一處咬死的關竅,使男子穩穩地從這指控中抽離了出來。
而且人們真的都愿意相信——作為博望門面的尚公子,一表人才,寬和有禮,更重要的是,潛意識里,人們都知道他與齊居士珠聯璧合。
所謂君子不交小人,更不必提剛剛救場之舉與那首十三白鷺的贊詩。
這些天里的傾心設計、先入為主、潛移默化,倚靠著齊昭華明珠白玉般的聲名,尚懷通這個名字在人們心里早已清白磊落,可敬可親。
固然剛剛老人揭破了他兩層面容,但男子無不坦然承認,剖心自露。
——天才狂傲于心,有禮于外;直言為利,但以正對正,以邪對邪。
由來是行端踏正,只不過別人曾以為他是一只君子般的白鶴,如今男子親口告訴人們,他是一只雄視莫當的金雕罷了。
同樣是天空高飛之客,絕非食腐之鷲。
尚懷通氣度斐然地立在觀鷺臺上,剛剛的指控不曾令他身體有絲毫緊繃,自上臺以來,男子自始至終言行如一,胸懷坦蕩。
少女的沉默,已是這場指控結果最好的注解。
而就在這時,她聽到身后傳來一道輕柔的腳步,回過頭,窈窕的女子正立在身后。
李縹青全沒料到入眼的這副畫面,一時愕然地張了張嘴。
這本是鷺洲詩會的核心人物,高如淡云、聲名俱佳的齊居士,但因立場有別,今日一直不曾靠近翠羽。翠羽眾弟子同樣疑惑驚詫地抬頭看著她,女子面色蒼白,此時實在有些因虛弱而顯得慵懶。
裴液抬起頭來,輕輕扶了她一把:“完了?”
這美麗的女子低聲無力一笑:“事罷人虛,莫過于此了——能給我留處坐的地方嗎?”
“現在可不能坐。”少年仿佛嚴厲的監工,挑眉道,“你得先把刀捅出去。”
“是”女子無力笑嘆一下,“我是說過一會兒。”
少年于是笑著挪了挪位置。
然后,這位女子邁步走出了翠羽的陣列,二百道目光聚集在她身上。
尚懷通也剛剛挑眉望來,神情輕松,嘴角甚至已含起了半個笑——當女子出現時,這件事情就徹底落定了。
沒有人相信,從這雙唇里,會說出謊言。
齊昭華輕輕呼吸一口,回望著他,也露出一個溫婉的淡笑:“尚公子,你那晚與我說張君雨蠢豬一般好騙,原來是編的假話嗎?”
謊言,絕對的謊言。
尚懷通身體僵硬地想到。
雖然晚了40分鐘,但是多了400字,大家會原諒我的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