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然有所猜測,裴液還是在這一瞬間攥緊了劍柄。
瞿燭這個人剛剛就近在眼前,他們多少次對視、彼此交換了數十合殺招。
最后還是被他來去自如。
這是沒有解法的無奈,少年加琉璃畢竟不能等同一個真正的謁闕,或者說正是他自己的速度和感知限制了琉璃,這份力量只能在自保時才能發揮出來。
然而一個更詭冷的疑問正擺在面前瞿燭,何以能如此毫無破綻地替換掉一位素不相識之人?
固然歡死樓有那樣不是“易容”而是“換面”的手段,固然柏天衢可以盡可能地告訴瞿燭他所知的一切細節,固然大司山深居古樓、在張梅卿死去之后更是已幾乎被人遺忘但要扮演一個人,絕不是想象中那樣簡單。
人不是全由別人眼中的樣子構成,往往獨處時的行止才指向真正的內心,而若把握不住那些只有他自己知道的事情,也就無以表演他面對外人時的表現。
如果說死亡是一個斷面,扮演者須得與死亡之前的一段完全重合,才能把這條生命繼續向后延續。
可瞿燭不是隱形人,他也并不住在藏劍閣。
“.”甘子楓顯然也在面前的文字中感到一種冷意,一時腦中掠過崆峒每一位峰主的臉龐。
“甘長老,大司山平日就居住在這里嗎?還會去什么地方?”
“不一定.這僅是整理劍藏之處。”甘子楓望向樓外,“其實這座山后就已脫離五峰之外,再往后是崆峒的荒處,險峰深澗,俱是大司山一人漫游,歷代司山往往結廬而居。”
“結廬”這兩個字一下牽動了裴液的腦弦,他猛地扭頭看著甘子楓:“在哪里?”
甘子楓微怔:“每代不同.這是司山們自由挑選的地方,本就是避世避人。”
但裴液低頭看著“往‘掛天簾’后崖一敘”這行字,已不可遏止的想起了張梅卿的那些筆墨。
——當日南風甚大,此廬既露天而少風,則多半坐南崖而朝北;而遙聞泉瀑厚重,崆峒縱有諸多水瀑,但從執法堂一刻腳程即達的卻有數.掛天簾?
從執法堂到藏經古樓,已是遠離人煙、小半刻鐘的腳程,大司山結廬而居,當然是要繼續往深處而去裴液沖出此樓,徑直掠上崖頂山峰。
初日已從側面升了起來,他往北眺望,清亮的晨光披了百里,霧朧之中,果然諸峰錯落、澗谷無數。而在遠方東面,一條高而寬的大瀑高高傾落,此處空曠之中雷聲猶然隱約,可以想見澗谷之中它的聲響是如何回蕩。
“.由此向北而去,在將要聽不到瀑聲的地方.找一座朝北的山崖。”裴液嗓子微緊地說完,就要傾身下掠。
甘子楓蹙眉握住他的手腕:“既有線索,我們回去調集諸位峰主。”
“.峰主們過來了,張景弼那里怎么辦。”裴液看向老人,“甘長老,我嘗試過的.和這個人交手,必須以急以密.您去調度人手,我先去追。”
晨曦從天邊鋪展過來,諸峰褪去暗色,石灰葉翠,雨空清晰。
元武峰高大的背影已在前方,掛天簾在朝曦下猶如大塊飛碎的白璃,越過它們,就進入崆峒中心的“蓮心”之處,也就是如今劍拔弩張的地方。
谷底樹高,山形崎嶇,兩條長而快的氣流從樹頂一掠而過,只留下枝葉飛散。
“未料勞隋大人親自相請,見笑了。”紀長云眸色淡冷地看著遠處的峰頂,那是他已經近十年不曾靠近的地方。
崆峒山陣既開,一派師祖要體面入山,竟然要隋再華的接引,確實稱得上“見笑”。
但任誰來看,老人本身都沒什么好笑的。二十年之前,面對兩強相爭時他主動退位讓步,如今被自己山門強硬排拒多年,依然沉默做著崆峒的支柱,肯在云瑯傳人抵達時撐起崆峒的臉面。
現下他一身凈而發白的藍衣,草鞋,蒼發鶴斑,單劍以草繩系在腰間,身上全是久居山野的疏曠之氣。
仙人臺中記述他生性孤傲,如今其人確如一只老鶴。
“是我唐突。”隋再華稍微領先在前面,“本來不應打擾,但確實事變甚急,我想即便我不來,紀師得知情況后也會入山的。”
紀長云一點頭:“實未想到劍主會被鎖困山中——實話講,我和天衢已經十年沒有任何交流了,但我把掌門之位交給他,其實相信他向來能見大局。”
隋再華并無客套:“但我們現在認為他就是一切的主使。”
“還未聯系到他嗎?”紀長云遙望,目光似乎穿透眼前的山峰落在劍腹之山,“我偏于相信,事情是有些脫離了他的掌控。”
“正因我們相信柏掌門是能把事情看得很清楚的一個人。”隋再華有些漫不經心道,看向側方的山瀑,水雷轟鳴,他們已離得極近了,“所以也認可他的能力。”
“掛天簾”確如一條當空垂下的白練,飛水、雷鳴,聲勢雄壯,兩人從這下面經過,雷聲極盛之時,話語也有一瞬的淹沒。
紀長云停頓一下,再度張口:“天衢在在意的事情上,往往偏激——”
一切在一瞬間安靜。
如有無數碰撞激蕩同時發生,瀑布聲勢猛然暴漲,紀長云下意識轉頭,這天簾般的長瀑正被截斷一瞬,飛濺的瀑水撲面而來。
其后一道龐然猙獰的影猶如蓄力而彈的蛇蟒,破開水幕直撞而來,在暴起的第一時刻,距離就已不足三丈!
長劍瞬間出鞘,紀長云面上驚色一霎便凝定為平靜,數丈長的劍光如同從朝曦中生出,在剛剛顯出形體的時候,穿瀑撲來的巨物就已被切為兩半。
但沒有血液鱗片,只有水流潰亂,它全由水構成,一劍之后速度不減,分往兩側掠去,一瞬間完成了合圍。
這時刻在瀑后崖上的陣式才顯出流光充溢的玄氣,沉重的封鎖陡然降臨紀長云的身軀。
螭吻負水,大唐所傳的高妙玄陣,以水玄壓于陣中人之身,威力取決于陣師的調動和水系的規模。
如今兩者顯然盡在水平之上,紀長云手中長劍肉眼可見地一沉,下一刻他瞳孔驟縮,仿佛猛地反應過來,積年的玄氣在身軀中霍然爆發,負血之中,封鎖被炸開一瞬,他轉身橫劍而封。
一柄颯然的劍“叮”地抵上了劍身,其后是隋再華平漠的眸子。
紀長云不可置信地瞇緊了眼,一雙眸子死死盯住了他,隋再華手腕一擰,浩蕩的劍氣驟然從劍上生出,紀長云封劍乍然潰開。
隋再華一劍直入空門,身居高位之后,這位老人顯然已極少出劍,唯在這一刻始知他從未放下劍道的修行,當年孤身單劍破案的冷銳也展露無遺。
一劍直入空門,紀長云提劍再攔,又被乍時破開,劍尖毒蛇般逼死咽喉。
猝然受封之中,紀長云幾乎左支右絀,一口氣始終提不上來,他咬牙凝目,鶴顏已化為怒鷹。
隋再華本人則如一柄冰冷的劍,以摶身面對謁闕,對方只要空出一口氣,等待他的就是重傷殞命,但老人只以極致的冷靜疊加著一層層的進攻,劍勢連綿不絕,絕不漏出一絲一毫的縫隙。
很難想象兩位宗師以如此驚險血腥的方式貼身劍斗,但它確實就此發生,玄氣在這樣的節奏中甚至沒有間入的機會,隋再華死死逼住這一口氣,形勢越發傾倒,竟然真要以摶身之境,將一位鶴榜宗師斬殺于此。
空言此事一定無人相信,但命向來只有一條,正如張梅卿被困殺湖底,生死之間的距離,也不過是一枚并不太貴的破壁法器。
隋再華招招逼命,兩人身形已壓入長瀑之中,飛珠之下衣發盡濕,只有劍光不曾滯澀分毫。螭吻負水環繞在紀長云身周,得水瀑之威,壓力越發厚重,下一刻血光陡然一現,隋再華第一次在紀長云肩頭刺出一朵血花。
但也就是在這時,鶴斑老人的面色忽然由怒而靜了。
水瀑在身周飛掠,他平冷地望著面前之人:“就劍術來說,隋大人足以自傲了。”
隋再華聞言抬眸,身體猛然繃緊。
紀長云抬手按上身邊的崖壁,漠然看著他,整個人如同涸魚入水般吸入了一口充盈的鮮氣。
這里是元武峰,這門劍叫做《元武崖劍》。
老人數十年來凝貫諸峰之劍,把每一門劍術之意都凝固在心里。
如今他無暇從心中調動,但這道高崖就在身邊。
劍海章·元武。
隋再華渾身陡然一僵。
連綿的劍勢頓時斷裂,面前山峰驟然向他傾倒,心竅頓時壓抑窒息。
當然只有片刻,但這片刻的停滯,已足以令他成為待宰羔羊。
紀長云冷眸落向隋再華,劍上陡然一滯,周圍空間如同凝固。
《靈子觀世》·覆鏡——
老人輕一抖腕,脆弱的鏡子就此而碎,天下頂尖的謁闕在這一刻拿回了自己應有的威權,他一劍貫入了隋再華的咽喉。
血似乎在一瞬間潑灑,但下一刻卻只有水珠飛濺。
隋再華從劍海章中破出,眸光傷疲地看著他:“紀掌門明明可以擒下我,何必殺了我呢?”
螭吻負水的水流驟然從紀長云身周歸于其身,下一刻隋再華的身體隨著紀長云刺入的一劍破碎潰亂如影,然而沒有血肉殘片,只剩干凈透亮的水流墜落。
《靈子觀世》·誰為鏡影。
其人就此消失,一切像未曾發生過,紀長云緩緩收劍,安靜地看著身前墜落的水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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