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繼道好像總是和書本待在一起,裴液推開他小屋的門時,就見他端正地坐在桌前低誦著不知什么文章,即便空無一人,其衣冠靴帶也整齊得一絲不茍。
裴液的忽然造訪令他有些驚訝,合冊起身,已先一揖:“裴少俠怎么光臨敝地?”
裴液從來不理他端正的禮節,隨意一拱手,走過來倚到了桌旁:“入院試準備得如何了?”
方繼道重新坐下,笑著搖搖頭:“勞裴少俠掛念……本在日夜用功,倒也沒什么可準備。”
“你這話聽來好狂,倒不像我認識的方兄了。”裴液笑。
“三五句里一定遭次揶揄,倒還是我認識的裴少俠。”方繼道也笑。
這位書生自來神京之后,眸子確實深而亮了一些,依然是謙遜真誠的待人,但那種無力的軟弱之感似乎漸去,似是漸漸明白了自己能力的邊界,也仿佛看見了自己終生的方向。
只是大事臨前,那份緊張與悵惘還是難以遮掩,實際上,比起四處活躍的少年劍客,這位書生才是真正的孤身羈旅于神京,遠自偏僻小州而來,每日在埋身于典籍與古賢之中,秋冬來夜燈如豆,自十一月來,這間小屋恐怕是第一次有人拜訪。
裴液把臂拉起他來:“既然沒甚可準備,就別在這兒趴著了,來神京后好不容易得閑,趁著天晚,咱倆且去找處樓臺。”
“什么樓臺?”方繼道微訝。
裴液想了想:“西池綠華臺怎么樣,聽說那里夜景很漂亮,今日又似有雨,更是好景呢。”
方繼道有些為難:“其實這國子監里就有許多樓臺……梧桐銀杏,滿地黃葉,也很好看的……”
“什么時節了還滿地黃葉,你不出門的嗎?”裴液笑,打量他一番,“你是不是沒錢?”
書生歉意赧然:“囊中是有些羞澀。”
“我請客嘛!”裴液道,挽他出門,“剛好有些問題要請教你。”
西池。
冬來景更清,那夜的血戰沒留下什么看得見的痕跡,湖水一片靜平,飛鏡樓依然倒懸在湖水中,宛如一柄明亮的劍。
與之相對的是熙攘繁華的樓臺,燈燭如晝,人流如織,方繼道確實一定是很久沒有出國子監了,出來時只多披了件外裳,出門不到半里就被冷氣浸透,立定呆呆地看著裴液,那意思是很想回去換換衣服。
裴液哈哈一笑,抬手給他打了道御寒的真氣。
如今到了這里,書生依然是環著胳膊,在人流中有些陌生好奇地看著周圍。
“人家說南岸占西池八斗風流,果然熱鬧。”他笑。
“好啊,你還比我早來一月呢,竟沒來過這里。”
“我其實哪都沒去過。”書生輕嘆一聲,白氣消散在街道中,“那次去摘星樓給裴少俠洗塵,已是有數的出門了。”
裴液給他比個大拇指,兩人上了綠華臺,尋了方角落的小案,要了清酒點心,旁邊欄外就是西池。
“我和你恰恰相反,能安靜待著的時間幾乎沒有,一直到處跑來跑去。”裴液偏頭看了看遠處水面,笑道,“我倒是來過這兒,不過是站在那上面跟人打生打死……那夜很多人站在這里看,可惜你倒沒在。”
“我聽說了。”方繼道笑,忽然道,“很多聽聞的人問到底是什么情景,我倒一聽就如在眼前,想來是在博望的時候,我就總坐在臺子看裴少俠用劍的英姿。”
“但這回好像輪到你方兄了。”裴液看他,“我聽說這回天理之爭,好像是要你來唱文戲的意思——究竟是怎么回事兒?”
方繼道連忙搖頭:“我算什么——與其說要我來唱,倒不如說正有這機會,竟許給我罷了。”
“你這種謙虛的人,話也只能信一半。”裴液道,“我問你,許館主要我也去天理院待一待,這院里究竟是個什么情況。”
“啊。”方繼道訝異地看了看他,繼而又恍然,“……原是這樣。”
“什么?”
“沒什么,只是感嘆許館主果然目光總在我等不及的遠處。”方繼道斟一杯酒,輕嘆,“其實,天理院也沒什么特殊,大概就是個更小的國子監罷了。”
裴液端起酒杯,抬手遞去,方繼道雙手持杯輕碰,兩人各飲一口。
“裴少俠也在國子監花費了些時日,在你看來,我們這些讀圣賢書的人,都做些什么?”
“……許綽考我也就罷了,跟你見個面,你也要考我。”
方繼道微微一笑,卻還是只看著他。
“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大家都是一般去處,你們科考做官,治理國家,不是如此嗎?”
“不錯,那是大多數士子的去處。”方繼道笑道,“不過還有些人讀書并不為做官,他們學問深了之后注釋經書、訓詁字句,想要解決一些歷來而有的疑問,這些人想來不是裴少俠口中的去處了。”
“……也對,他們也并非能力不足,只是另有他志。”
“還有些人,覺得鉆研學問,釋讀經書也隔了一層,偏對圣賢書更背后的‘真理’感興趣,他們深析人心,體認世界,往前接近天地的真相,往回又指引經書釋讀的方向,這些人走在‘儒’的最前面,自然也不是裴少俠口中的去處了。”
“……對。”
方繼道又飲一口,講述這些事情時他的神態輕松而安靜:“所以裴少俠問我天理院是什么,我不能像外人一樣,只說天理院就是儒家的馬首,實際上,裴少俠若要去看這天下士子共學的‘儒’字,需分三個部分,為‘政統’、‘學統’與‘道統’。”
“從地位上來說,天理院在士林像是云瑯山在劍道的地位,但其中之人皆無官職在身,又多非世家皇親,卻能影響朝堂,決定天論,正因如此。”方繼道說著,“因為天下士子既然讀圣賢書,那‘道統’就一定存在,道統既在,就一定決定著思想之朝向,所以本朝設天理院而尊之,反而是步妙手。”
裴液飲酒一口,也大致明白:“在神京好過在野,亦可作為大唐體認天道的工具。”
“是極。”方繼道安靜了一會兒,“我一直想進天理院,正因如此。”
裴液又道:“那所言要你去唱文戲,是什么意思?”
“很簡單,因為許館主所要的《二天論》,需要先在天理院中立成一桿旗。”方繼道望著西池,“我就是去做這個執旗人。”
“你?”裴液沒太懂,在這位同鄉面前也不需什么委婉,“你的聲名足夠嗎?”
方繼道笑:“當然不完全是我,我是一個必要的喉舌,或者說……我知道了,你其實也不清楚天理院的建制。”
“當然。”
“和國子監一樣,組成天理院的正是先生和學生;而和國子監不一樣的,是他們之間真的具有師承關系。”
“天理院當今四位哲子,弟子最多的一位也只有四名,弟子再收弟子,也只兩三名,所以如今整個天理院,也不過只有三十來人。”方繼道看著他,“弟子真的承師之道,所以每錄一人,都是無比慎重艱難之事;每一個名額,也都干系重大。”
“原來如此。”裴液怔了一會兒,忽然好奇,“誒,那你想拜在哪位哲子門下呢?”
方繼道還沒有說話,旁邊已有位士子笑著舉杯道:“兩位莫非也是在聊后日的‘入院試’?”
久脫離輿論的裴液還真沒料到這事傳播如此廣泛,但一想又確實合乎情理,舉杯笑道:“隨意聊聊,如何?”
“我和朋友也正談到此事,有些爭論不下。”他笑著指了指方繼道身上衣服,“我瞧這位兄臺著國子監衣服,想來兩位也是有識之士,不知覺得本次誰能入選?”
方繼道低頭飲酒,裴液雖茫然,倒不覺丟臉,笑道:“我只是隨口談到,倒不太懂——這入院試有很多人嗎?”
“啊,有六位‘哲選’呢。”那人笑,“不過確實只有一位是國子監推薦,剩下五人里有哲子本家,有名儒學生,有御批神童,反正天南海北,都是天才英杰呢。”
裴液倒第一次知道這事競爭如此激烈,驚訝看對案書生一眼,回眸道:“那這只錄一人嗎?”
“自然!”那人笑道,“那兄臺肯定也不知道了——這錄科分四項,讀書知世辨理與最后哲子們的答問,每一項都難如登天呢,一趟下來若無滿意者,天理院寧可空選,絕不將就。”
“哲子們問答什么?”裴液好奇。
“……好問題。”這士子憋了半天,比了個大拇指,“兄臺高看我了。”
“不過聽說這次朱哲子倒是會破天荒地到場。”他桌上另一人好奇道,“這位哲子先生好像多少年沒關注過入院試了。”
“……可能年歲到了,以及……”那士子頓了頓,“想要再收弟子了,可誰會拜他門下呢?”
裴液怔了一下,問道:“這是為何?”
“為何?”士子輕嘆一聲,“若說朱哲子的學問,那真是令人仰望,四位哲子中也隱隱第一,但他寒門出身,也無結交,背一哲子之名,竟無什么勢力……”
裴液蹙眉:“這天理院是為求道,關勢力什么事?”
那士子噎了一下:“這……就當我俗人吧。”
另一人笑道:“自然有真心求道者,也自然有心懷他念者,即便四位哲子……也各有身世背景,身在紅塵,豈能真個斷絕。”
“是極是極。”那士子道,“不過這也不是大事,如今的形勢不是拜了朱哲子拿不到好處,而是會性命危殆啊。”
“……何意?”
“如今天性之論聲浪日劇,儼然已將不可調和,天理院中隱隱為‘二天之說’站臺者,正是這位朱哲子,他此生只有一位弟子,前些日子已因論辯失言下了死獄……這時候拜在他的門下,豈不是正立在五姓鋒芒之前?”那士子嘆道,“神京多少年一遇的刀劍漩渦,刮著即破腑,碰著便掉頭,不離得遠遠的還要跳進去……還不如找個高樓跳下來痛快。”
裴液微微怔然,下意識去看旁邊的方繼道,然而書生卻只是安靜地持杯看著西池湖面。
“我知道了,你不是讀書人。所以才不知道這許多事。”那士子笑道,轉向方繼道,“這位兄臺身著國子監服,我二人是正想請教你的高論呢——后日入院試,兄臺覺得誰能于六人中脫穎而出?”
臺上安靜了一下。
書生目光挪離湖面,回過頭抬手禮貌一揖,但好像也沒看兩人,只輕聲道:“國子監,方繼道。”
書生不勝酒力,一壺酒慢慢喝了很久,冰冷的雨絲果然從天上飄落,裴液想這一定是今年最后一場雨了。
綠華臺上人也漸漸消失,裴液和方繼道垂腿并肩坐著,腳下就是西池的湖面,兩人閑散地聊著,從天理院到神京,從博望武比到那天的觀鷺臺,聊得久了,話題就總容易回到理想與人生上。
“……裴少俠如果真的去想就會發現,有些問題是一路往上的,自己想了三步,想不動了,便去讀書,讀書懂了五步,又找不到答案了,便去請教,請教懂了八步……再也沒人能告訴我答案了,可那問題還是直通幽天,看不清樣貌,我就只好往天理院去了。”呼吸消散在夜幕中,方繼道輕聲道,“然而我覺得一生難以擺脫的悲哀……正是可能永遠找不到它的答案。”
“裴少俠問我因何迷茫,其實這才是真的。”他低了低頭,“不是我擔心入院試或者什么,也不是我對自己選擇的道路不堅定,只是把有限的生命寄托于尋求一種終極后……對必然失敗的憂慮就永遠相伴終身了。”
夜雨將整片西池打得蒼蒼茫茫,仿佛望不到邊界,裴液同樣體會到了書生心中這浩大淡薄的絕望。
他長長嘆了口氣,忽然解下腰間之劍把示朋友。
抽刃而出,冬夜寒,劍竟然更寒,雨絲很快在上面凝成細小的水珠。
“……怎么?”
“我用這柄劍,在這片湖上殺了太平漕幫三龍頭五堂主。”裴液道,“出劍的時候,我沒想我會勝不過摶身。”
“……我來神京幾天,就聽說了那些人玩弄人命的事。”方繼道微微一笑,“但我劍也拿不起來,正是無能又無力,直到裴少俠提劍上湖,才殺盡惡人,顛倒巨浪——裴少俠的劍一直都能創造奇跡。”
“你也有你的劍啊。”
方繼道怔。
“你是國子監唯二的‘五經皆通’,來神京幾個月,許館主就認定你能舉起此旗,好多我看不懂的句子,你一解就通,好像沒有什么能攔住你——我說個悄悄話,我其實覺得你比長孫水平高很多。”
裴液拍了拍他的腦袋,認真道:“這個,就是你的劍啊,我看了就頭暈的東西,你憑它就能輕易貫通。”
“是不是?”裴液笑道,“有什么好怕的,你那樣厲害。”
方繼道低頭笑了笑,望著西池輕嘆一聲:“謝謝你裴少俠,事在人為,無論勝敗,一生相投,已是一種幸運了。”
“不錯!”
“但是……”
“嗯?”
書生低頭有些歉意道:“裴少俠,這樣拍人腦袋不大禮貌,你下次可以拍我的肩膀。”
裴液今夜沒回故相舊宅,他陪著方繼道在國子監住了兩夜。
他給書生看了那封薦信,書生叫他不必操心太多,到時候他們一起面見朱哲子就是。
入院試果然就在所定之日的上午開始了,裴液來到這座陌生靜穆的院前,和其他人的車馬立在一起。
朝陽初升,周圍遍處是等待結果的人群,有“哲選”們的親友,有等待消息的各方之人,亦有更多看熱鬧的士子——無論如何,這是整個神京、乃至整個大唐士林的重大之事。
裴液立在邊緣籠著袖子,他倒第一次扮演這種角色,也不知道該干些什么,心里不停想著,這時也覺得許綽處境好像也不是很好,因為她所走每一步好像都是羊腸小徑——比如這里六中選一,方繼道若是進不了天理院呢?
而就在這種無數人紛亂的心緒中,不到午時,結果竟已出來了。
本來只六人的考核,確實也用不了多久。
一人將大榜張貼在門前柱子上,由于只有六個名字,自然寫得很大,也很顯眼。
“方繼道,讀書第一,知世第一,辨理第一,問答第一,錄入,拜朱公考之門下,隨侍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