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十,寒風刺骨。
神京城陷入一種復雜而詭異的氣氛之中。
各種不絕于耳的論爭忽然消失了,人們不再在文報上你來我往地爭論天理的樣貌,國子監和南衙里那些喋喋不休的罵辯也再不能聽到。
鳳池和士壇同時靜默下去,論及此事時人們總是沉默相對,連往日最針鋒相對的對手見面也只有無言的對視。
而在這座天子城更下的層面,則是一種擾攘漸漸泛了起來,《長安劍事》《神京邸報》《百坊日聞》……一篇篇紙張在百坊之間傳閱著,很久沒有這樣一件事情了,能同時令朝堂凝目屏息、百姓興致勃勃、江湖側目而視。
大朝議的結果出來了,以一種誰也沒有想到的方式。朱哲子投水,神京滿城池水新凍,二天論真的立成在了含元殿之前,驗證于圣目注視之中。
很多人都微微怔住,因為實際在這天以前,許多支持二天之論的士人也從未想過真的會有“實證”立住,他們和那位南哲子一樣認為《二天》是許相出于政治目的的手段,如今為之搖旗吶喊,當大朝議將開時,其實心中并沒有什么底氣。
但如今它真的發生了,以元照為首的士人與以李度為中心的五姓在大朝議上針鋒相對,南哲子和盧哲子不肯令昊天論退后一步,而新任的哲子方繼道冷硬得像塊鐵石。
當兩種天理如此明確而強硬地并列在一起,真正的爭鋒才會掀起驚心的風浪,士林風波無論多大聲勢,畢竟很多人終生無科舉之資,而如今的爭鋒卻是發生在最中心的朝堂之上。據說當日李相親自下場與元尚書爭辯斥罵,許多人都在這場大朝議中主動或被動地顯出了立場。
雙方爭論的核心也赤裸而明確地展露出來,李相言人間一切皆昊天所統,元尚書則咬死人之性靈不受昊天掌控。
圣人垂視之下,兩方將于十日之后在朱雀門外冬劍臺上賭測劍權,屆時圣人駕臨,眾卿當前,萬目所見,將可一睹人間之劍,究竟能否破出昊天之外。
“什么叫賭測劍權師兄?這要如何賭測啊?”
西池旁的長堤依然熱鬧,很多人今日都來看那未完全化去的太極之形,只是天候極冷,冰一邊化一邊結,人們立在岸邊互相好奇指看,但也只能瞧出一些斷續的弧線了。
即便到了臘月,神京城里也永遠不缺江湖人,立在岸邊的人群里就有服色一致、綁腿背劍的門派之人,一兩位師門長輩帶著五六位小輩,師兄師妹,青年少女。
“我剛打聽得,據說是那位傳說中生為‘天子’的四殿下,于前些天修得了儒家至經《易》,如今身懷‘天麟易’,如今人說是昊天傳人,天地化身。”青年道。
“啊,我知道,這位殿下似乎生而能調動天地之力……是要用劍勝過他嗎?”少女有些興奮,“不過這位殿下好像還沒有掛鶴在衣吧,尋位鶴榜的……祝高陽行不行?”
“我聽說,是要禁絕真玄呢。”
“禁絕真玄?”不止少女,旁邊兩位師弟也有些驚愕,再次確認道,“真氣也禁嗎?”
“也禁。”青年道,“既然賭的是‘劍’,就要剝離其他一切的影響。”
“那豈不是……就以一身凡軀單劍,去對抗天地之力?”
“不錯。”
“天啊……是哪位劍者?現下在神京的……難道是火中問心嗎?!”
“我聽說劍妖好像也在神京啊。”
“昊天就在那里,但天下劍者卻千千萬,遴選劍者一定是重中之重了。”青年笑道,“不過現下倒好像還沒有這方面的消息……”
“啊……真好。本來是想來一觀長安冬劍集的風采,沒想到竟還能撞上如此盛事。”
“哈哈哈。”
裴液從這幾人身上挪開目光,望向已然冰凍的湖面,天色半昏,冷色的夕陽在冰水上抹出一痕淡金。
許綽安靜地走在他身畔,手里緩緩把弄著一柄扇子,這位女子扮成士子時,頭冠剛好和少年的發頂一樣高。
天候很冷寂,大湖冰封,但岸上人聲又很熱鬧,天空又漸漸暗下來,莫名有種令人惘然的氛圍。
“……我還以為,那個,圣人會故意反對二天論。”裴液看了會兒,回過頭來。
“他不會的。”許綽莫名笑了下,淡聲道,“你要相信我們大唐的麒麟之皇,圣明威嚴……絕不會徇私舞弊。”
“絕不嗎?”
“絕不。”
女子偏頭看向他:“裴液。”
“嗯?”
“我沒有其他的備選哦。”
女子清眸安靜地望著他,莫名令少年想起當時小樓上的初見。
“……嗯,我知道。”裴液怔了下,“我,我會盡力的。”
“不是盡力,是一定要贏。”許綽認真道。
兩人步向那片樓臺,到了楓影臺上,這座探入湖面的高臺竟然空無一人,只有燈燭安靜地燃燒著。
裴液轉了下頭:“旁邊綠華臺那么熱鬧,怎么沒人來這邊。”
“因為我包下來了。”
“……哦。”
“別人倒是也舉薦過,顏非卿、楊真冰、姜銀兒之類的,不過我覺得其實都不行。”許綽憑欄而望。
“哦。”裴液怔怔望著湖面。
許綽看他一眼,淡聲道:“你知道為什么他們不行嗎?”
“為什么?”
“你瞧,又是鹽又是羊又是姜的……在李知面前,那不就是一盤菜么?”
裴液有些茫然地看著她,這位女子抿了抿唇,若無其事地將雙手斂在袖中交握,淡聲道:“不好笑么,我還以為你喜歡這種口味……反正是給你準備的笑話,逗你開心的,別難過了。”
裴液沉默一會兒,認真點頭:“理解,就像‘許褚’也是我故意開的玩笑,你也沒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