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仙主  第一百二十五章 心簡

類別: 玄幻 | 東方玄幻 | 食仙主 | 鸚鵡咬舌   作者:鸚鵡咬舌  書名:食仙主  更新時間:2024-12-09
 
月亮都升起來了還要讓人過去用功未免有些不近人情,但裴液其實喜歡靜夜一個人的氛圍,踩著松柏的影子來到這座小院,明月作燈火,又是一片清澄。

學堂寂寂,書樓也寂寂,裴液穿過暗堂檐下,停步時,一片月光灑滿了后院。

親近的天地再次將他環繞,這一定是片珍貴的悟道之地,可惜少年也沒什么道可悟,他抽出自己的劍來,只感到它被無形的絲線纏得很緊。

自從那日無比清晰地體悟到身周天地之后,他每想脫離它一步,就越感到一種蒼茫的渺小,真如一滴水窒息在湖海里。

不是戰勝不了強大的敵人,而是根本沒有東西可供揮劍,裴液正是頓卡在此處,所以當神京萬眾的期待已經去到十日后的冬劍臺時他依然有些迷惘,只因在面前的是一片絕壁,遠非瓶頸二字能夠形容。

倒真不如告訴他十天后你要殺一位玄門,那或者真令人感覺容易些。

不過少年現下的心神境已明韌很多,不太容易讓自己沉重煩悶了,他就席地盤腿坐在湖水邊,安靜地望著想著,想不出來便輕嘆一聲,起身在月下舞一輪劍,試圖覓得靈感。

可惜又幾個時辰過去,無論心境還是長劍都不能給他什么指引,他斬破空氣,刺破草尖,劃開湖水……身周的這一切都是天地,你的劍是,你的衣裳是,你的骨與血也是。

這柄劍無往而不利,能令它的主人創造無數奇跡,亦能摧毀眼見的一切,只是它們損壞或死亡后又化入土與水中,依然是這和諧天地的組成。

裴液倚在池邊石上,挑起一枚水珠在劍身上滾著,怔怔無言。

其實他大概理清了自己要走的路子,感天地當然是極重要的一步,不能感身心之形役,自無超脫可言。

當感受到這份束縛之后,劍就是割斷束縛的武器,心就是握劍的手。

現在的問題就是這只手。

裴液很感謝許綽能堅定明白地告訴他她的選擇,但他心中的疑問實在并非僅是傷春悲秋,固然已在崆峒山里完成過一次“見我”,如今他很少因自己而迷茫,但如何影響這個世界確實是另一個大問題。

因為他現在做的確實是這種事情了。

當然,他可以不把自己太當回事,他可以單純把自己看成個賭測的工具,無論他怎么想,都該在十日后竭盡全力,至于結果如何,肉食者謀之就好了。

不過少年還就是慣常讀書少愛思考,他會有點兒執拗地想確定自己是不是一定要做到什么事情,而“竭盡全力”的裴液,跟“真正竭盡全力”的裴液,確實也不是同一個水平。

甚至,也不一定糾結在這件事上。

他想的是……你究竟會站在哪邊呢裴液?

朱先生所仰望的亙古明月,還是皇城下石碑上那一抹鮮艷的血。

心中有此迷惑,就如手在寒天里將伸不伸,自然也就握不好劍,悟劍就卡在這里了。

裴液輕輕嘆出一口白氣,橫劍在膝望著遠方,東方欲曉,淺白攀上了天際。

“那我隨你去看看吧。”

天亮時裴液方抱著劍往故宅而回,正碰上剛剛睡醒的許綽,兩人便在樓下要了湯面同用早食。

裴液戳著碗底說著自己習劍的關隘,許綽嫻雅地吃完面,托腮想了一會兒,如是道。

“你看?”裴液微訝,“你懂劍么?”

“不很懂,但我腦子蠻好的。”

裴液覺得這話有點兒不大中聽,但它剛好是那種如果你計較就顯得很計較的程度,裴液只好謝過這位館主,吃完面先回宅子里躺了兩個時辰,醒來時許綽已士服裹氅立在門口等他。

自從來到這座故宅后這位女子似乎很少再乘車輿,習慣換了士服用雙腿丈量這座老坊市,裴液每天早上習慣吃包子,但她的食譜似乎頓頓不同,西街餅東街面,糖人點心……時不時還會給他帶回來些,但裴液有時候懷疑那不是專門的美意,只是這付錢的女人吃膩或吃剩了。

現在許綽就又遞了一串糖葫蘆給他,不知道在他補覺的時候又往何處轉了一圈。

沒出巷裴液就已把這糖串擼凈咽下,但到了天理院許綽那串還拿在手上細嚼慢咽。

修文館主似乎在這里有些特別的通行,兩人入院時正碰上那位哲子傳人辛冬雪,其人見得女子一愣,斂身恭敬施了一禮,女子嚼著糖串微微頷了下首,沒投什么目光,腳步也沒停下。

到了后院,問題描述起來就更簡單切實了,裴液依然坐在池邊拿劍劃著水面,細細講著自己的心路,末了輕嘆一聲:“就是這般。”

許綽沒答,她繞著這座小院背手漫步,走上石徑,踩過草根,看著波動的池水,垂眉安靜想著。

“其實我覺得,未必一定要糾結這個問題,但它像團揮不開的云霧一樣。”裴液盤著腿緩聲道,“我好像一定得先解決它。”

許綽微微蹙眉,托頷思忖:“我和崔照夜聊過,她倒沒提過這方面的事。”

裴液笑:“蠻好的腦子也沒有什么想法嗎?”

許綽也笑:“這也要拿來說嘴,真是小孩兒。”

“我覺得……”女子仰著頭,確實是認真思索的神色,“朱問有和你說過什么相關的話嗎?”

裴液微怔:“什么?”

“我是說,嗯……當你立在這片朱問的小天地中,心中就會浮現出這種亟待解決的迷茫嗎?”

“是。”

“那么出去還有嗎?”

“出去……”

“昨晚在楓影臺上,你也問了我這個問題,但我勸你不必多想,你不也沒再糾結了嗎?”

裴液一怔:“是哦。”

他茫然一會兒,好像一下發現了新世界,看向女子:“為什么啊?”

他確實可以不想這個問題的,把它留給以后的自己,但當立在這里……

許綽來到檐下倚柱立著,托頷看著他:“所以我想,這大概是朱問有意指給你的路。”

裴液悚然一驚。

“因為你本來是迷茫于‘劍態’的,不知該往何處追尋才能觸及其真意,如今朱問把這個路徑擺給你了。”許綽道,“你之所以來此就煩悶于此問,不解不能心靜,正因解此問后所明之心,就是‘劍態’之真意。”

是在補完課的那天夜里。

——“如今我愿授你一業,可否?”

所授之業……裴液怔了一會兒,第一次從這個方向去想這件事。

在那位哲子眼里,少年的為人似乎簡單得清晰,他能看出他的選擇,大概也猜得到他會為了什么迷茫。

他問過少年劍態的事,所以大概也清楚他會在什么地方遇見關隘嗎?

許綽道:“儒家修心一道很精深,你研習劍態,迷茫正在心上,朱問在這上面做些事是理所當然之事。他令你心中耽于此問,自然不是強塞給你,而是在引導中令其顯于心中……我想,也許你可暫時擱置此問,瞧一瞧朱哲子向你授了什么業?”

幽靜的小院一如既往,苔色染墻,小池浮冰,裴液沉默看去,身心一時恍惚。

許綽見他安靜下來,沒再說話,回到暗堂之中,燒起小爐,給自己泡了一壺粗茶,捧著小碗認真看著院中的少年。

而少年沒再拔劍了,他就那樣安靜坐在池邊,有時候起身隨意逛逛,竟就如此度過了一天。

“餓了么?”當少年走出來時,許綽也沒問他進度,“回去的時候經過龍泉巷,有家餛飩很好吃。”

“行啊。”裴液在吃上現下很相信這位館主,他收拾好劍,“館主在這里守了一整天么,今日不忙?”

“現下最重要的就是你這件事,我去忙什么?”許綽斂扇等他。

“館主確實是蠻好的腦子,我服氣了。”裴液走出來笑道,“怪不得如此年輕就做了國子監的教習,還事事運籌帷幄。”

許綽并沒什么被恭維到的神色,淡看他一眼。

裴液笑了兩下。

“我其實很小就比別人聰明得多。”兩人走出天理院,星天低垂,許綽道,“按現在國子監的標準,我十歲的時候,大概就已經‘五經皆通’了。”

裴液瞪大了眼。

但女子沒再往下說,將一張卷好的紙遞給他,里面透出細密的墨跡,認真道:“關于你糾結的問題,我剛仔細想了想,寫了篇文章作梳理,語辭很簡單,你自己也可以讀。篇尾是列了些古人古書,今日回去后我會幫你在書樓找找,你自己平日也可以去翻——既然你問心在此,我們就將其拆解得仔細明白些。”

“唔……好。”

裴液靜了一會兒,轉頭笑道:“還以為館主會覺得我矯情。”

“總把真實的心緒坦誠出來,很容易使人想起陽光的味道,比故作深沉可親得多,我蠻喜歡的。”

“……”裴液又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

兩人一起用了晚食,回到故宅在書樓中度過了兩個時辰,女子起得晚大概不是嗜睡,而是慣常睡得晚,兩人分開時又已是深夜了。

裴液確實清楚地感受到女子在這件事上的認真,努力解決著他的每一份迷惑。

“我瞧崔照夜不大如想象中靠譜,后面些天我隨你悟劍吧。”分別前女子淡聲道。

往后兩天便皆是如此了。

須得承認,這個不會修行之人竟然真的幫助很大,她悟性與理性高得嚇人,視野也往往既遠且深,她并非天然懂得那些問題的答案,但她會托腮與少年一同思考推理,然后很快在談論中這些問題就顯出隱藏的樣貌。

裴液很驚訝到達“靈悟”一層后,女子依然可以與他談論劍態。

而劍……裴液已經三天沒有拔過劍了。

因為他忽然意識到那竟然不是他想在這里做的事情,乃至前面二十多天爭分奪秒的修習,其實都是因為局勢在前,他不可松懈。

這兩天坐在這座后院時,他都有些忘了環繞周身的天地,他安然享受著這座幽靜的小院,就如一滴水隨意地徜徉在水里……也就是在這種狀態中,他忽然產生了一種理所應當的疑問——無垠湖海,難道沒有方向嗎?

身為其中之一滴,我該往何處而去呢?

于是他從池邊站起來,迷惘中行立坐臥,開始想要做些什么。

在這座靜謐的小院之中,在這度過了二十多天的檐前,在這老舊小樓的下面,抬起頭就能看見那方月下臨風臺……你想做些什么呢?

他想讀書。

于是在這一天的中午,他在池邊盤腿打開了那本《儀禮》。

他讀了一句話,進入的卻不是這本書,而是自己的心神境。

實在有些闊別了,紫林雪山,青冥高遠,裴液立在它的中心,相處兩月,他已懂得這片境界——它們龐大地存在于他的心神境中,卻不受他的調動;兩樣神物展開的世界以一種奇異的平衡共存,而他的心神境就是承載它們的那個小小支點,他可以如探險般在兩個世界來去,它們卻不會如真正的心神境般隨他心意掌控。

因為少年的心神雖然穿了寶甲拿了寶劍,卻并未得到過什么修煉。

他也不會那樣的法門,正如對鶉首僅止于對其高位格的使用一樣。

但如今……情況似乎有所變動了。

他從未如此清晰地感到自己的“心”,心神境的一切好像忽然變得十分清晰,以致對紫林白霧都開始產生一種隱約的掌控感……就是在這時,他看到了霧氣后那些顯于竹身上的刻紋。

是字。

言語之美,穆穆皇皇。朝廷之美,濟濟翔翔

禮者,人道之極也

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正己而不求于人,則無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

是他讀過的《儀禮》。

它們如此清晰地銘刻在他的心神境中,

“好像是傳說中的儒家心簡,主用以明心。”許綽道,“得傳此神術者,據說讀過的書都會刻在心神境中,無論你對它們持何態度,都能讓你更看清一分自己心的形狀。”

——“此書便送你了。明日你可上午去修劍院習劍,下午來此。也不必去學堂,只到后院來瞧瞧,若小塘結了冰,你便到院里走走,練劍讀書皆可,或能有所得,往后些天都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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