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人滿神京。
朱雀門下人們的身影匯成緩慢龐大的潮水,無邊的雪落入人群,就如落入漆黑的海面。
大雪已經飄了一個晝夜了,長安城各行各層的人們未必知曉昨日的冬劍集,但一定都耳聞了今日朱雀門前、眾卿當面的賭測。
廣闊的冬劍臺周圍已經列滿了青緋朱紫的身影,比大朝議那日只多不少,他們安靜地聚在一起,一同構成了劍臺之上的那份莊重靜肅。
江湖門派的劍者們就多在更外一層,縱然習劍數年,但許多人往往既沒見過真正的劍,也沒見過天地,這種萬眾矚目的賭測實在是有幸方見,它距離公布也不過十天,稍微離得遠些,聽到時就已來不及趕來。
而羈留神京的俠士們就得享這份幸運,抱劍佩刀的人們談笑著,立在門派們的后面,不時踮腳往劍臺靜立的那道身影望去一眼。
他們分享著各自的消息,有的說昨日冬劍集結束時這位天命儒子就已立在那里,一夜過去身上竟然也不見多少雪;有的說前些天滿城池塘生太極正是此事的前奏,一定是有道家仙長出手;亦有人興奮地描述著這位四殿下所馭使的天地之力,說他認識的一位南月山弟子昨日隨著嫡傳邊未及觀劍,就旁觀了那位小白龍的出劍,真切體會到了那種天地覆蓋下的絕望……
當然最不免談論的還是那位沒什么聲名的應戰劍者,幾個高門圣地中都沒有那個名字。談及此事人們總要點數神京現下有哪些世之劍者,為這位四殿下預測敵手,乃知有北海脈主的關門弟子陳泉,有幾年來聲勢最無可撼動的顏非卿,有出道雖晚,卻十七歲就背上劍妖傳承的楊真冰……甚至再往上看,那位幽都脈主本人、乃至有人說飛光劍主也正羈留神京。
劍道昌盛幾千年,天下英才何其多也。
然而偏偏是“裴液”這個名字。
大多數人聽到時總是一時茫怔,不過硬要往下搜檢消息的話,這人倒也并非是個純然的無名之人。
有人說他和京兆衙門走得很近,捕快朋友說他有時會來衙門尋謝捕官一同吃面聊天,衙門近月的幾個案子多有他在輔助——很快人們就聊出來,京兆尹狄大人,正是那位元尚書在朝堂一桿支撐。
還有人說在修文館里能見到他的身影,錯不了就是“裴液”這個名字,腰上確實總佩著一柄劍。
亦有人說這少年似乎還在國子監里讀書,正是和那位繼承了朱先生衣缽的方繼道走得近,如此想來,元大人那邊是擇了一位“自己人”來打這賭劍之比。
反正消息總是這樣傳遞的,當滿城人們都在談論一件事的時候,很多沉著的信息就泥沙般被浪翻起來,人們津津樂道地聊著,倒也不辨什么真假。
不過無論怎么說,這人確然是沒有顯赫的師承,也沒有耀目的戰績,只令大家對這個將要登上冬劍臺的名字有了些大概的印象。
崔照夜牽著姜銀兒牽著長孫玦走上前來的時候,就是從這樣不絕于耳的議論中穿過。
“端端正正地立在太常卿身邊,話都不敢大聲說。”崔照夜含笑回頭看向末尾的長孫玦,“須得崔姐姐把你救出來。”
這位國子監少女的臉上卻沒她那樣煥發的精神,長在深閨,養在書房,連武比都沒看過幾場,今日這樣的浩大的場面顯然有些驚到了她。長孫玦不時回頭看向茫茫人群的邊緣,還有無數的人正匯進來。
“究竟什么是天地之力?”三人已來到前列,長孫玦微微茫然地看向那道靜立雪中的身影,她穿得最為暖和,淡花夾襖罩著大氅,棉帽把兩只耳朵包進去,手也攏在袖子里,“我聽國子監里人都在說,這位四殿下許久以來都是神京年輕一輩真正的第一人,天地之力更是解無可解……崔家姐姐,是如此么?”
“你若是魚蝦,天地之力就是水。”崔照夜倒顯得很耐寒,只比姜銀兒多穿了一層,“簡單來說呢,他若打你一拳,就相當于這片天地打你一拳;他若想扼死這片天地里所有的魚,也只需要握一下拳頭。”
“……可是,我聽說裴同窗還不許使用真玄。”長孫玦蹙眉,“不能使用真玄的話,修者還有其他手段嗎,還是就完全成了凡人。”
“完全成了凡人。世上也有些其他的力量,比如心神名劍之類,不過今日就是一切禁絕,只賭劍權。”崔照夜伏在闌干上,含笑偏頭看她一眼,“裴液今日跟你拿著劍上去沒什么兩樣,除了他要強壯些。”
長孫玦臉上是真切的擔憂,蹙眉望著劍臺:“那裴同窗怎么贏啊——那天晚上在西池,也是用了真氣的啊。”
“你自己說相信裴同窗的。”崔照夜笑。
“我說他比劍一定不輸——誰知那個四殿下竟不用劍。”長孫玦抿了抿唇,微惱道,“這不是耍賴皮么。”
旁邊的姜銀兒安靜地看著臺上,照神系在腰旁,雖然長孫玦還沒松開她的手,但她也沒參與進她們的話題,心中依然回想著昨日敗去的那幾息。
她不是沒有和師父對練過,神宵道首的劍也不總是溫柔適當,少女其實對直面天地之力并不陌生。
但像這位四殿下這樣如天地親臨的感覺從未出現過。
天樓固然可以調動身周龐然的天地之力,甚至使天地一定程度上以自身的動向為趨勢,但做出決定的仍然是天樓本人,是人的心智,而只要是人,就有知見之障,就有犯錯的可能。
但這位四殿下不會。
天地所知即他所知,天地所見即他所見,他似乎真的化入并掌控了這片天地,其中發生和將要發生的一切事情,都逃不過他的知曉。
縱然他能調動的力量還遠沒有真正的天樓那樣龐然,但這確實已完全擔得起“同境無敵”之譽,蓋因從道理上你就找不出他會輸的可能。
“姜仙長,姜仙長。”
長孫玦喚了兩聲,身旁這位衣裳輕薄的佩劍少女微微一怔,朝她回過了頭。
長孫玦笑了一下,認真道:“姜仙長,你昨日和四殿下過手,想到要怎么贏他了么?”
姜銀兒沉默一下,搖了搖頭:“昨日我出劍已用了真氣,依然不見生機。而真氣本來便是劍最主要的增幅,若剝離真氣只用一柄凡劍,我很多劍招都用不出來了,更想不到要怎么戰斗。”
“啊。”長孫玦有些失望,但很快又道,“但姜仙長已經很厲害了,除了你都沒人敢去挑戰呢。”
姜銀兒連忙認真一禮:“長孫小姐是國子監最年輕的五經皆通,也很厲害。”
長孫玦不好意思地一笑。
她其實很喜歡這位前兩天才經崔家姐姐認識的神宵真傳,比她小一歲,也稍矮一些,但儀態那樣好看,劍術又十分高強。
她幼時就喜歡看各類江湖話本,見得裴同窗時才那樣欽佩,不過裴同窗畢竟是男子,于禮有妨,她也不好天天黏著他問劍和江湖的事情,如今有了位同齡少女簡直再滿足不過,幾乎一下越過崔家姐姐和裴同窗,成為她現下最想結交的朋友。
“因為劍的本質不因真氣的禁用而消失。”崔照夜輕嘆道,“當然天地的統治也不因真氣的加入而削弱,但《二天》才是挑戰方,李度當日在朝堂上提要禁絕真玄,給了這邊最大程度的束縛。”
姜銀兒按劍道:“他怕了。”
崔照夜笑:“也許吧,至少他是最在意的一個,兩位哲子倒是絕對相信四皇子在自身天地中的統治。不過這原則本身倒沒錯,我們和裴少俠追求的,確實也與真氣沒什么干系。”
長孫玦道:“就是你們那天聊的‘劍態’嗎?究竟成功沒有?”
崔照夜輕嘆一聲:“我也不知道。”
“啊?”
“后面是許綽接手了。”崔照夜托腮道,“我把劍態諸事宜與她匯報了一番,她說我沒找到關鍵,后面她來就好。”
長孫玦雙眸一亮:“既然是許先生親自接手,那應當沒問題的吧。”
崔照夜眉頭微蹙:“你到底站哪邊的?”
“啊?”
“啊什么啊,你難道沒意識到,是我辛辛苦苦陪裴少俠鉆研了一個月,末了卻被許綽摘了果子嗎?”崔照夜翻個白眼,“她自己又不研習劍經,怎么幫裴少俠習劍。”
長孫玦看她:“哦,那你去和許先生說啊。”
崔照夜晃悠著小腿,閉嘴不說話了。
她朝劍臺的另一端望去,眾卿之首,兩襲紫衣正隱約立在那里。
元照從眾卿面前沉默地走過,已經有些時日了,很少聽見主動的招呼。
爭端已經到了最無可調和的前夜,敗者當然是一落千丈,立刻就會面臨殘酷的清洗,以往愿意放些雞蛋在他這兒的人,今日看著那位臺上靜立的四殿下,在沉抑緊繃的氣氛里,也很難再抬手開口。
不過李度過來時倒仍有不少招呼,固然因為他是大唐一相,固然因為四殿下聲勢龐然,但更重要的還是其人畢竟是五姓嫡血,即便在政爭中落敗,那些隨血脈而來的權柄依然足夠堅實龐大。雖不能再身居相位,撥弄大唐之政,但在自家堅固的政治圈子中依然具備絕對的統治力。
所謂同領狂風,高草易折莖,大木卻不過掉些細枝落葉,十幾年前許濟長得比所有樹都高,卻也只不過是株易折的草。
“元尚書,今年京畿民生已統報戶部,遞的公文望早些批復。”旁邊傳來一道淡聲,乃是狄九行了個禮。
元照回頭頷了頷首:“狄大人好,公文我收到了,計在后日批復。”
“好。”狄九立定斂袖。
風冷雪寒,公卿之列中氣氛端肅,元照往前登了兩階鋪滿雪的臺子,抬頭時,大蓋底下那道清矍蒼老的身影已在安坐飲茶。
他沒著什么暖氅,冷天里就一身端正合身的紫衣,露出的清瘦腕子掛著一串沉甸甸的佛珠。
元照低頭登上最后一級臺階,一口稀薄白氣從口鼻呼出:“李仆射,我前日聽到句挺好的詩,說是‘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愿天寒’。”
李度垂眸瞧了他一眼:“樸而真摯,確是好詩。好在有元尚書居身戶部,總理財政,我大唐之民必不至這般境地。”
元照走上來,袖手在華蓋下立定:“非也,我做尚書以來,民生艱苦之時不在少數,雖無大災之年,但家貧之人卻比比皆是,這詩實令我羞愧。”
李度淡淡挑眉:“如此說來,元尚書是向我自認尸位,想換個能人當職戶部嗎?”
“天下英才何多,過于我者,卻難覓也。”元照木聲道。
“哈哈哈。”
元照也難得掛出個淡笑,望著劍臺隨口輕嘆道:“李仆射這樣一副隨身攜帶的暖陣,不知能換幾千車炭?”
周圍也一時安靜,元照又淡聲自語:“我只居戶部,確實難以救民于水火啊。”
李度臉色漠然地看著臺上:“麒麟在宮,圣君當朝,如今天命又應于正朔之皇子,我強盛之大唐,倒成了水火之境……元尚書,你那位也太急了些。”
“生死不影響大唐國運的人,便不是人么。”元照攏袖輕嘆,“一朝一夕,凡可爭之,莫可棄之。”
臺上就此安靜,而不止這里,也不止眾卿之列,整個朱雀門前,聲音都如潮水一般沉落下去,許多目光投向正東最高的臺子上,那座明黃的鑾駕已停在了那里。
人們其實對這位圣人并不算少見,只每年的大唐武舉,他都會駐駕觀看,不過大多時候都是幾座華蓋,侍從紛紛,往往只能瞧見中心一道隱約的身影,而對那副面容人們卻見得不多。
如今亦是如此,御座周圍,中官、禁衛侍在一旁,另有幾襲離得近些的玄袍,飄雪中隱隱約約,同樣辨不大清樣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