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門前只有寂靜,已不是天麟易帶來的冷悚,而是人們在這一刻都無法說話。
唐皇垂眸,風正帶走面前茶盞里的熱氣。
他大約是場上第一個淡淡挪開目光的人,李凰怔然望著臺上,攥的雪白的拳定了數息才反應過來掩進袖里。
幾席皇子皆定在案前,李琛癡怔地盯著臺上仰頭飲酒的那道身影,不自覺地前傾,直到圓滾的肚皮擠倒了桌上酒壺,叮啷一聲響動才將眾人驚醒。
李碧君窩在元妃懷里,有些茫然地看著大人們的臉色,下意識攀向娘親的脖子,小聲道:“娘親,四哥哥贏了么……”
元妃立刻掩住了她的嘴。
但場上并沒有什么反應,所有人目光還是看著下方背對而立的兩道身影,李知抬起手來,第一次做了一個很具人性的動作——他抬手摸了摸脖頸上溢出的血,低頭怔怔看著手上染出的鮮紅。
整個朱雀門才在這一刻漸漸蘇醒過來了,高臺之上,李度僵定的臉色微微泛白,他不知自己是何時猛地站了起來,這時跌坐在椅上,微顫著端起一碗茶低頭飲著,把看不見神色的臉藏進了陰影里。
元照身形搖晃了兩下,木然呵呵了兩聲,然后又呵呵了兩聲,繼而低笑不絕,很少有人見到這位石木一般的大人這副情態,那笑聲里分不清是快意還是冷意。
長孫玦臉上有些不可置信的茫然,她往旁邊攀手道:“是,是裴同窗贏了嗎?好像是吧?崔家姐姐……姜仙長?”
但一時沒有人理她,下一刻姜銀兒才怔然回過頭:“嗯……對,是裴同窗——是世兄贏了。四殿下他……一招也沒接住。”
是的,一招也沒接住。
天命儒子的四殿下是同境無敵的,然而天地被避開之后,站在裴液面前的只是“李知”此人。
當然,你也是七生啦。
沒有習過劍,沒有真正搏殺過,但確實是真氣豐沛雄厚的七生。
當然,我是沒有真氣的凡軀了。
可只要手上有一柄劍,要殺你這樣的七生,實在也不用第二招。
崔照夜根本不理人,雙臂放在闌干上,下巴墊著雙臂,眼睛看著場上那道身影,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其實這也正是冬劍臺下絕大多數人的狀態,江湖門派,士人百姓,他們與少女并非同一心境,但目光所聚是同一道身影。
一道從沒見過的身影,一個從沒聽過的名字,如今人們將之烙印在眼底。那道挺拔的身姿比顏非卿寬壯一些,沒有那樣清瘦;又比楊真冰高出一些,較之更為勻稱,這身材近于陳泉與韓修本,但面容比陳泉俊朗,氣質又比韓修本隨和……而若談及劍……沒有任何一個人是這樣的劍。
這樣冷冽、這樣兇狠、這樣驚艷美麗、這樣命懸一線、瞬分生死……此后朱雀門前的所有人只要一見就會認得。
不必找什么對比和相類了,神京就只有一位這樣的劍者,他和一切顯赫的名字立在同樣的頂端,本不需要任何人來修飾,而在今日往后的許多天,這都會是整座天子城最風頭無量的名字……他叫裴液。
江湖門派里的噪聲開始泛起,若在開場之前人們是閑談般好奇地搜尋這個名字,如今就是真正的噪動,這一刻人們甚至忘了剛剛天麟易帶來的悚然的震撼,每個人都在詢問著“裴液”的名字,每個人都在茫然著剛剛那道驚心的劍光。
少女扭頭看向青年:“師、師兄,你上次從哪里聽說他的事情……再、再說一遍,還有沒有?”
“這位裴液公子是哪里人來著……他是什么?他沒有自己的別號嗎?”
而在場上,那位少年則似乎剛剛從某種狀態脫離出來,醉意仍然未消,他發怔地看著地上崩落的劍片,卻是俯身將它拾了起來。
而這個動作似乎才將崔照夜驚醒,長孫玦和姜銀兒不知在低聲說著什么,她忽然轉過頭,認真地盯著她們兩個。
長孫玦和姜銀兒都微怔:“……怎么了?”
“我有個想法。”崔照夜頰色微霞,雙眸發亮,緩聲而鄭重道,“我要建立一個裴液同好會。”
“你們兩個都要加入。”
即便這時欽佩欣悅地看著場上世兄的姜銀兒都連忙搖頭,長孫玦就更瞪大了眼:“裴液……同好會,那是什么啊?”
“由這個世界上最喜歡最支持裴少俠的人組成……”
朱雀門前已經全都躁動起來了,其中夾雜著無數士人聲嘶力竭的歡騰與哭泣,還有一陣陣齊聲呼喊的“裴液”、“元照”……這確實是一次壓抑情緒最歇斯底里的釋放,不是幾個月,而是已經十個年頭了。
從那次殘酷的車裂開始,從無數青衣朱袍被血腥的清洗開始,許多人們就在最惡劣的環境中茍活與斗爭了十個春秋,十年,足夠令一方小池結冰,足夠一座宅子變得古舊,也足夠一位瘦弱的女孩長大成人。
而從少年登上冬劍臺開始,連一刻鐘也沒有。
二天論與一天論最不可調和的爭端,十天來整座神京期待的劍權的賭測,就如此在幾息之內決出了不可更改的云天與深淵。
歡呼躁動會久久響徹在朱雀門前,許久無人站出來說任何一句話。
冬劍臺上,一位穿著士服,卻散著長發的美麗女子來到醉意癡怔的少年身旁,朝他低聲說了句什么,而后回過頭,又與怔然的李知說了兩句什么,她手上也提著一只銀色的酒壺。
唐皇看向左首的高臺,淡聲道:“元卿,你隨我來吧。”
他從御座站起身來,雪在這時停了,深冬日晚,天邊大日正緩緩墜下。
諸位皇子與妃嬪無一人動作,而在劍臺上,士服女子含笑舉壺仰頸痛快地飲了一口,酒痕順著頷線滑落。
橙黃的夕陽從她背后照過,她驕傲地看著東方,一輪淡月已掛在天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