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液又一次認真仔細地走遍了這座宮殿的每一個角落,其實大概也清楚這不會有什么結果。
如果真有那么一片座亙古流傳的靈境,那么曾經誤入之人一定是在無意間滿足了它的某種要求,千年來億萬人在這片土地上經行生活,仙人臺全力搜尋,找到的傳說卻只有這么幾個。
那么在獲知這要求究竟是什么之前,或許沒有人能窺得它的真容。
他轉了一圈回來,向倚在墻邊的小侍女搖了搖頭,少女稍有些氣餒,但也并不意外的樣子。
“我覺得,肯定沒有那么容易的,一定是有什么地方我們還沒找到。”
裴液今日本來也只是先來看一圈以作了解,他對整個案子的背景和這座皇宮都還尚且陌生,并沒期待一來就握住什么關鍵的線索。
此時倚回墻邊,并不反駁,只道:“你說找通道是想去深湖城?為什么要去那里?”
“不是去深湖城,是出城。”朦兒糾正道。
“為什么要出城?”
朦兒猶豫了一下,卻閉上嘴,不再說話了。
“出城快些慢些有什么所謂?何必來這里找什么通道。”裴液拄著劍道,“雖然聽起來好玩,但畢竟危險,你四肢又不便——而且這里不是禁地么?”
朦兒卻怔住了,抬眸看著他:“你在講什么?”
“出城啊,你坐車馬也慢不了幾個時辰,莫再來這里尋什么傳聞了。”裴液偏頭道,“找些別的趣事吧——還是你那位六殿下不肯帶你出城嗎?”
朦兒卻神色怔然怪異地看著他:“你……你在說什么,殿下她怎么……皇子皇女怎么可能離開神京城呢?”
“……什、什么?”
“殿下是皇女啊,懷有麟血的帝子……是永遠都不能出京的,”朦兒在裴液的怔愕中認真道,“殿下們身具圣血,是不能離開麒麟圣神的注視的。”
“是我不能帶殿下出城才對。”朦兒低聲道,“雪凈胡天牧馬還……裴大人,你見過那樣的景色嗎?”
“……沒有。”裴液頓了一下,“但我以后會去看看的。”
“嗯!”少女用力一點頭,笑道,“我和殿下一定也能見到!——等雪化了我再來,遲早找到那條路。”
又補充道:“謝謝你關心裴大人,我知道這是禁地,但我會小心些不被魚檢責捉住的。”
裴液蹙了下眉:“魚嗣誠嗎?被捉住會怎樣?”
“你怎么……直呼魚檢責名諱?”朦兒臉色一怔,“被捉住……”
她頓了一下,低頭看向那條帶了木肢的腿,沒說話,小臉微白。
裴液眉頭擰了起來:“你這條腿,是怎么沒的?”
“……”朦兒沉默了一會兒,低聲道,“就是四年前的時候,我第一次聽說那個傳聞,然后夜里想來這座宮殿里看看……但那時候年紀小,笨手笨腳的,就被捉到了。”
“然后行刑打斷了我的腿,后來治的時候郎中說骨頭和筋都碎了,就只好截掉了。”
“……就,”裴液一時間只是盯著她,“就因為這個,就打斷了你的腿?……李幽朧呢?你不是她親侍嗎?”
“和殿下沒關系啦!”朦兒蹙眉認真道,“是我瞞著她……那時候殿下比我還小兩歲,才十二呢。”
她頓了一下,仰天回憶著小聲道:“那夜我被送回去的時候殿里黑著燈,殿下頭發亂亂的,身上全是土,鞋也不見了,在里面眼睛都哭腫了。她抱著我說她跑去找父皇求情了,但是怎么也找不到陛下,拉著路上看見的宮人要他們帶她去找也沒人敢應……一個人在宮里跑到天都黑了,也不知道該怎么辦。”
“唉,其實幸好沒找到,陛下平日都不來后宮,也從不來看望殿下,要是因為這種小事去打擾……”朦兒輕嘆了一聲,沒再說了。
“李幽朧,不是嗣位候選之一嗎?”
“是啊,殿下麟血優異,有資格競爭嗣位呢,所以才得賜了清思殿。”她看了少年一眼,“啊,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了,是,殿下地位很高,但……規矩就是規矩,而且……陛下有很多兒女,也許一個兩個也并不重要吧……好吧,我也不太懂。”
“……所以你上次來被捉住,就遭了這樣的酷刑,”裴液低聲蹙眉,他嚴肅很多了,“怎么還敢再來翻越宮墻?”
“啊,你放心,現在我已經知道什么時候有人巡視了,”少女道,“而且我找到一處地方,從那里入林繞到明月宮來,根本沒人會發現,我來過好幾次了……”
“不是有沒有人發現的問題。”裴液蹙眉看著她,“而是你是為了沒有意義的事情——聽見個傳聞就過來找,也不知道找什么,就為了個‘出城’?你不覺得荒謬可笑嗎?這不是玩鬧,你會丟命的!”
“每個人的命都只有一次,你要浪費在這種事情上?”他強調道。
“我不知道……你為什么覺得好笑和浪費。”少女沉默了一下,抬起那雙麻雀似的眼睛看著他,“我和殿下就是從小就想出城去看看啊,去看看詩里寫的那些景色是不是真的那樣子,去看看……當然,可能你覺得沒什么大不了吧……那也不必笑話我們啊。”
“抱歉。”
“嘿嘿嘿,沒關系啦,我們才剛認識嘛,我知道你是個好人。”少女笑道。
裴液也微笑一下,道:“你下次若想進來,可以喚我,我帶你進來。”
朦兒張大了眼:“真的……你可以嗎?”
“嗯,我就說你是我臨時調遣的助手。”裴液道,“也不算騙人,你既然盯著這座宮殿,不妨和我講講你知道的事情。”
“什么事情?”少女喜色躍動。
“宮里的事情都行,你覺得有關的。”裴液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嗯……關于這座宮殿……我知道小時候的晉陽殿下經常會跑進來。”朦兒道。
“因為反正也沒有人管她,其他皇子皇女們是不敢的,更不用說宮人們了。”
“……晉陽殿下會自己跑進來嗎?”
“是啊,我第一次來的時候就發現了,后面的院墻下有一個狗洞大小的出入口。”朦兒抱著木肢,“我還試了試,可惜太小了,只能六七歲的小孩兒鉆進來吧。”
說到這里她頓了一會兒,有些猶豫地看著裴液:“那個,裴大人,不知當不當問……你和晉陽殿下是什么關系?”
“她調遣我入宮查案,我幫她辦事,就是這樣。”
“哦……反正……晉陽殿下在宮里是個異類,朱鏡殿平日大家私下都諱言的……你記得注意些啦。”
“異類?為什么?”
“也說不上為什么吧,但,只有晉陽殿下是這位故皇后的血脈嗎不是。”朦兒猶豫道,“現下皇后母儀宮中,她總是一個人,什么節宴也不來,常日都在那座朱鏡殿里閉門不出,還帶著張假面……殿里面也沒個仕女,又深又冷,宮人們也不敢和她沾上什么關系。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那個,我說不敬之話,是謝你放過之恩,不是故意編排殿下的,我平日里也不說。”朦兒有些擔憂地解釋了一句,似不想成了什么嚼舌根的宮女,才繼續道,“而且,聽說晉陽殿下年幼時就是個瘋瘋癲癲的小孩兒……中了邪祟或者得了癔癥的……”
裴液皺眉,想起今晨相談的那道威冷身影:“這恐怕有些胡說八道。”
“哎呀,真的。”朦兒蹙眉道,“就是那位老嬤嬤帶得我,她說晉陽殿下多大了都穿不好衣服,也學不好禮節,邋邋遢遢的,而且動不動就一句話不說地亂跑,自己一個人對著旁邊空處含糊不清地說話,抬著頭又笑又鬧的……有時夜里也忽然這樣,可讓她心冷膽寒呢。”
“反正,那位故皇后就是……那樣戴罪死的,人們說晉陽殿下身體里也有妖后之血……傳什么的都有,總之,這算是宮里一大禁諱了,你記得些。”
“……但晉陽殿下也是嗣位之選。”
“是,當然也是啊,不過她麟血平庸,怕沒什么機會的。”
裴液怔:“平庸?”
“嗯。”少女像說件再尋常不過的事,“麟血最濃的是四殿下,其次是二殿下,再次是六殿下和三殿下,再次是九殿下,最后才是晉陽殿下呢……六歲時測麟血,晉陽殿下勉強排進來,但確實是最末的。”
“可,如今勢力上,晉陽殿下是很顯赫的一位啊。”裴液微怔道,他自己不太清楚,但當然相信許綽的判斷,“大概說是她和四殿下相爭呢。”
“外面的事,我不清楚了。”朦兒有些茫然,“但在宮里確實是這樣……而且,勢力再大又有什么用呢,最終選定嗣位,還是要按麟血點選啊。”
裴液一時默然,他既不懂宮中常識,自然也更不清楚這位殿下心里在想著什么,只有暫時按下。
朦兒這時偏頭好奇道:“你養的這只貓是什么品種,好美,又好乖的樣子……我能摸摸嗎?”
裴液往肩上看了一眼,黑貓平靜地看著他。
“……能看,不能摸。”裴液面不改色道,“這個是我查案用的神貓,別人一摸就失靈了。”
“……哦。”朦兒似懂非懂的樣子。
裴液抬起頭瞧了瞧,日頭開始往西邊去了,收劍起身道:“走吧,你不是偷偷出來的嗎,我把你送出這里。”
“啊,對!險些忘了時辰。”朦兒連忙扶著墻站起來,跟上了提劍出門的裴液。
到了鎖住的門前時,朦兒忽然有些期待,有些不好意思道:“那個……你是會武的對嗎,你要帶我躍過去嗎?”
裴液拔出玉虎鏘然一斬,斷開了門鎖,回頭看了她一眼,扯下鎖鏈撇在了一邊。
“以后自己走門。”
“……謝謝你,裴大人。”朦兒一輕一重地跟在后面,有些感動又有些失望。
又認真補充道:“你的劍也很好看。”
二人出了這片林子,仍然沿著太液池離開,過了園林,就是連綿的宮殿了,照著朦兒的所指,朱鏡殿就獨自立在最東北的角落,一片孤寂的園林之后。
清思殿的方向也相近,兩人同行在朱紅的宮墻下,延伸到末端是一片雪樹,正在這時,旁邊巷中傳來一陣喧鬧,伴著孩童脆聲的笑,一個小小的紅襖跌跌撞撞地沖了出來,一下就撞到了裴液的腿上。
“呀!”
一聲清稚的童音,裴液抬劍托住了她后仰的身體,乃是個玉雪可愛的小女孩兒,手里攥著個小網兜,胸前掛塊兒小綠佩,止六七歲的樣子,圓圓的臉蛋像個小元宵。這時張大眼睛抬起了頭,愣愣地看著他。
裴液用劍把她扶好,后面巷中才追出來幾個忙亂的侍女,見到佩劍的裴液一時怔住。身旁朦兒已欠身行禮道:“清思殿侍女朦兒,問十一殿下安。”
裴液這才意識到,也后退一步,躬身一禮:“見過十一殿下。”
小女孩兒端正立好,做了個頷首禮,稚聲稚氣道:“嗯,免禮吧。”
即刻又往前跑,喊道:“我要去抓紅鯉魚!你們騙人,這里都沒有水,大姐姐那邊才有!”
身后幾位宮女臉色肉眼可見地為難和擔憂,一個彎腰追著勸說,一個在后面哄著,一個給后面人使眼色似乎是讓叫什么人來……裴液很快知道是為什么,女孩兒跑的方向正是那座令人避而遠之的朱鏡殿。
“這是宮中最小的一位帝子,無顏殿下。”朦兒也帶起些微笑看去,“才六歲……最可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