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液下意識按劍站了起來,然而什么也沒有發生,郭侑失去平衡摔進那間屋子,木板當啷落地后一切重歸冷寂破舊,只剩細塵依然在空中飄蕩。
裴液走過去,屋里并沒有另一個住戶,年月積淀的塵土鋪在所有東西上面,書紙變得薄脆,木頭干裂開來,床柜蟲蛀,墻角鼠穴……一間屋子放得久了,也會像冷饃一樣長出霉點。
但也許是門窗鎖得太好也太早,比起半成廢墟的堂屋來,這間屋子的陳設簡直堪稱干凈整齊,裴液甚至似乎嗅到一種安寧的氣味,是多少年的時光在這里靜靜沉淀,如今才第一次被驚擾。
這么多年來,這位蒙昧的老人從未踏入過這一門之隔的地方。
郭侑從地上爬起,茫然地看著這間屋子,喉中喃喃著:“子梁……子梁去哪兒了,我來了……我們快去查玉霰園……”
沒有人應答他,老人僵在原地了。
“第三個階段,就是在心神境引起的一系列變動了。沉沒的記憶在詔令下會翻騰上來,但混亂的心神卻并非一片竹葉可以理順。”
裴液未答,安靜地走進了這間屋子。
“為什么要去查玉霰園?”他看著郭侑。
“他們……修得不對,不能修這條水渠的……”郭侑愣愣道,“子梁不在……子梁不在……我自己去——奚官令李水!責你立刻調出營造圖紙來!”
老人的嗓子沙啞尖細,佝僂身子,瞪著虛無的空處。
他那臟污的頭面上又落了一層新塵,言罷之后沒有回音,于是他臉上顯出茫然的無助,一顆蓬頭不停四顧著,表情說不清是慌亂還是急切。
裴液這時大概明白了,他低頭看了一眼手上那行早已老舊干澀的字跡,骨架清秀,一定來自于一個飽讀詩書之人。
抬起頭,他金眸看著老人:“郭長史要查內宮園林?可這也不是小官說了算的,萬一有人問起……請郭長史留個簽信吧。”
郭侑猛地僵住了,擰過頭盯住了他,有些顫抖地抬起了手來。
他垂下一雙老眸,一張文書遞在了自己面前的桌上,那是一行急切中飛快書寫的潦草字跡,灰塵和霉跡已將它蓋了起來。
“復核:神武軍長史郭侑。”
他丟下筆,猛地抬起頭來,視野邊緣,李水憂忡的臉上晃著刺眼的燭光。他一把將他推開,攥著兩張圖紙奪門沖了出去。
春雨后的土地很濕軟,滿腳的泥滑令他感覺身體有些止不住的踉蹌,周遭很黑,好像總有什么條縷擋在眼前……但他都沒有在意這些,一力往玉霰園跑去。
這時他心里很亂,前些日子的所經所見一直讓他莫名地安不下心。
那個人……那個鱗片長破了血肉的人……總令他在夜里輾轉反側。
他也許不應該在這件事上幫助他們的。
請他過去,自無可推辭之理,但他沒有想到自己會在半血半水的池塘里看見那樣一個形體……怎么能做這種事呢?這也太……太傷天害理了些。
三卷《洛川尋渡》沒有記載過這種做法,幾個百年來,郭家也從沒有嘗試過這種事情。即便真的用這種方式找到了洛神,水神豈不怒于人之丑惡褻瀆嗎?
但他也不能干看著那人死去。
他有些憂心地看向。那張沉默冷刻的臉總令人充滿信心,但那時他只是安靜望著北方的天邊,不知在想些什么。
“賀烏劍……”不知誰在耳邊詢問,他無意識地呢喃了一遍那個人的名字。
低頭看向圖紙,臟亂的蒼發垂在紙上,他不禁喃喃:“為什么要有兩個這樣的回環呢……山勢本來不陡,把水引下去就好了,為什么還要環繞兩次呢……這樣緩是為了……”
他抬起頭,明月宮明亮的燈火好像就在那座遙遠美麗的山頂。
娘娘喜歡水,他知道的。
上次相見時,那位小公主還孕育在娘娘的身體里。
“你還在想著要找到洛神嗎?”娘娘支頤朝他笑著,伸出一根食指煞有介事道,“好吧,等神京再安穩些,我給你拉一支隊伍,每日就到洛川邊敲鑼打鼓地巡游呼喊……不出來就煩死她。”
他從沒見過洛神,但那時莫名覺得,即便洛神笑起來,也未必有娘娘這么美。
他不好意思地摸頭笑笑,想說只是個孤身寄愿,真正的事情別人已在進行了。
但縱然挺多年過去,他還是自覺是個外人,不必在娘娘面前說的事。
可是他們現在忽然就沒了動作。
雖然各處好像依然在推進,但他其實看得出來,他們的心思不在那些事情上面了,好像忽然有了什么目標,才弄了個這樣的‘魚人’出來……而他無從知曉。
這是縈繞的第二種不安。
但即便如此,如果不是子梁傳口信給他,他依然不會想到玉霰園有什么問題的。
事關娘娘安危,六個字,一瞬間攫住了他的整副身心。
“你為什么要尋找洛神?”耳旁的人問道。
“為什么……因為我們,世世代代都在追躡洛神的裙裾啊……她是仙境的主人,是水界的靈君,白水在她手中流淌,她能給每個人帶來想要的夢……”從少年時,他就在憧憬這位傳說中的女神了,但這時他不知為何忽然有些哀傷,低啞吟詠,“恨人神之道殊兮……”
腳底的濕滑令他猛地跌倒,摔在了地上。他記得自己早已邁入玄門的,那一天娘娘親手將佩劍贈給了他。但如今不知為何總是步伐不穩,身體也前所未有的虛弱,頭腦似乎總蒙著一層昏噩……他用力深吸口氣,冰冷的濕潤浸透了他的肺腑。
不行的,要撐住,他一定要快些到玉霰園去。
他再一次看了眼手中的圖紙。
“把水勢放得這樣緩……不是為了流下去,而是為了游上來。”他續上了先前的思維。
“可是就算游上來,又為了些什么呢?”
他按著腰間的劍……那些人,那些總是沉默的人,在聞得洛神之名后以可怖的決心和永不停歇的腳步尋找著她,如今為什么忽然把一切停下了?
除非……難道他們已經找到了嗎?
他下意識扶住了身邊的樹,觸手一片濕潤的冰涼,他再一次想到了那個鶴榜宗師身上滑膩的鱗片,那天在他的眼睛下一片片融入靈軀中。
他繼續向前踉蹌奔去,然后他忽然瞅見了一點亮光……不是月,不是火,那是劍的光芒。
低喝的搏殺聲撞入他的耳朵,鮮烈的血飄飛在夜空里,他一瞬間心肺收緊,驚恐地瞪大了眼睛:“子梁!!”
這位舊友赤腳單衣,身上慘烈的創口在汩汩冒血,鮮血流滿了半邊臉,他赤紅著眼,憤怒地咬牙揮劍。而他的敵人是幾道猙獰的黑影,但郭侑怎么努力也看不清那些人的面目。
“誰敢攔我!!”血流進喉中,子梁眥目尖聲嘶吼著。
這位舊友原來已更早到了這里,可事發難道就在今天嗎?他們到底想干什么?
郭侑奮力拔劍,咬牙怒吼著沖了上去,幾道劍刃交擊而過。一道冰涼的鐵器刺入他左肩的同時,他一劍切入了面前黑影的側腹……觸膚是一種片片的軟韌。
郭侑猛地僵住,不可置信地盯住了面前的身形。
“你們——為什么?你們是怎么進來的?!”他脫口而出,忽然感到一陣陣暈眩,某種連起來的線驟然貫穿在腦海里。
“沒有時間了!”子梁怒吼道,“你攔住他們,我去明月宮!”
但他什么也沒有聽到,這些進入宮中的人也太過強大……他也不知道人都去了哪里,為何宮中寂靜得如此空曠,還是實在事發太過突然。
子梁不是連衣靴都沒來得及穿嗎?
春夜的雨不知何時已落了下來,把一切都淹沒成了灰暗和寂靜,觸手的劍柄也落上了冰涼的雨滴。
他低下頭看向這柄濕重的劍,一霎令他想起娘娘端美的臉,捧劍朝他走來,平聲向下遞道:“郭中侯,此劍贈你,望你守衛禁中,不令宵小作祟。”
亦或那仙子的容顏好像又伸指俏皮地朝他一笑:“……洛神不出來,咱們就煩死她。”
這一刻此生難遇的恐懼徹底攫住了他,寒毛根根豎起。
“不對,不對。”他喃喃著,腳底濕滑,視野暈眩,終于再也站立不穩,佝僂著蜷縮了下去,將臟頭亂發死死埋進了墻角,咬牙顫抖嗚咽著,“他們……是要殺了娘娘!!”
“是的,魏輕裾已經死了。”裴液金眸安靜地看著他,輕聲道。
郭侑一僵,定住了,老破寂舊的小屋正是安靜的冬夜。
這大概就是老人關于玉霰園那夜的記憶了,然后裴液向黑貓望去一眼,黑貓正以同樣的目光看著郭侑。
他們同時察覺到了,其人的記憶有被刪去的細節。
那些缺失從老人的顫聲與哭嚎中表現出來,也從問答中表現出來,不僅是一些關鍵的姓名,或者也包括一些關鍵的細節。
但裴液的目光還有另一層含義——如果已需要刪改他的記憶,何不干脆把他殺掉埋葬?
魏輕裾死后,朝堂上遭受的清洗已數不勝數,難道多一個六品長史嗎?
這樣的知情人,這樣沒人在意的瘋子,活在掖庭里……殺死他,總比殺死曲常要簡單。
裴液再投目望去,郭侑依然蜷縮在墻角,整個身體都開始顫抖起來了,低著頭不停喃喃著什么言語,裴液怔了一下,過去蹲下,卻聽得一段神經質的重復語辭:“魚嗣誠……放開我……魚嗣誠……放開我……魚嗣誠……放開我……”
裴液與黑貓對視一眼,記憶翻涌的刺激對這位心神損傷之人消耗太大,他沒再詢問什么了,站起身,在這間小屋中四處尋覓著。
打開書櫥,除了些霉跡蟲蛀之外,大多書本保存得都還很完好,他拾了幾本查驗了一下日期,俱都是二三十年、乃至四五十年前的刻印,也正可佐證這間小屋空置的長久年月。
裴液有些漫無目的地翻著,其實他這時候有些意識到,調查明月宮之刺,或者并非只是還原一場兇案了。
死去的是那位影響至今的皇后,那個年代神京有太多的人和事,這件事想來有著厚重的前塵……他如此想著,竟然真的見到了些令他一怔的東西。
一些枯黃太久,好像已被人遺忘的紙張。
字跡實在有些丑陋,但記錄卻很認真,只是那些名詞實在令裴液完全陌生了。
“查問相思殿主子的喜惡。
已結:好孌童、好酗酒、好服散,其余皆惡。
觀察當班大監近日入宮中諸殿次數
相思殿,三;延嘉殿,六;光天殿,五或六……
留意平日行經諸門守衛面孔
留意御膳房肉素之比
連續十多張都是這樣一筆一畫的記錄,所錄涉及宮中方方面面,許多都是裴液從未想過的角度。不止可見書寫環境的惡劣,而且用得絕非好墨,細筆之下依然斷斷續續。
裴液皺著眉,暫時擱下這些,轉頭卻又從夾頁中翻出了一份絕沒有想到的信件。
他展開看了兩眼就意識到……這竟然是魏輕裾的親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