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雖這么說,可能從哪里去知曉子梁是敗于什么呢?
裴液也聽到剛剛郭侑吐出的模糊夢言了,汞華浮槎確實輸過。可按郭侑的說法,它好像輸給的正是魚嗣誠,裴液總不能指望魚大監嫌贏得太無聊,打起來的時候指點他一二。
何況他們完全不知曉那一戰的細節,魚嗣誠未必是和那位子梁單打獨斗,子梁也未必如此時的魚嗣誠般修為深厚。
裴液心里想著,卻沒說出來,向身旁女子道:“請殿下示下。”
李西洲瞧他一眼:“你和魚嗣誠真正交手在靈境,但進入靈境前,你們在他的宅子也過了幾招,還記得嗎?”
“記得,卑職與魚大監交了五招。”
“五招,就撞穿了兩間屋子,撞斷了三丈院墻,給漢白石地留下了一方七尺方圓的塌陷,而冰封三尺的南池,現在還有萬斤浮冰散亂在水上。”李西洲道,“這就是汞華浮槎小試牛刀留下的痕跡。”
裴液明白了她的意思,卻還是蹙眉:“可,半月之內內侍省那邊就能整修好,子梁之事過去了二十三年,就算當時有留下什么痕跡,恐怕如今修好的新石階上,青苔也生了不知幾輪了。”
“是么?”
“嗯?”
李西洲看了眼在屋中呆呆地四處撫觸的郭侑,轉身跨出了門檻:“留他在這里憶舊吧,我們出去透透氣。”
午后太陽正盛,熾明的光照進塵舊的院子,入目所見,房檐和石階都是老的,陽光和雪都是新的。
今天視野很好,立在檐下向南邊望去,遙遙很清晰地瞧見隆起的地勢,蒼樹密林,殘雪亂枝中掩映著那座舊殿。
裴液在她身旁立住,李西洲目光遙望道:“汞華浮槎的危險,郭侑想來很清楚,把一整個人剔肉換骨,即便摶身也是在和閻王交杯賭命,他遲遲完成不了整個設計,正是因為面臨這道難關。”
“可既然如此,他又為什么強行鑄造給了那位子梁呢?”李西洲看向他。
“……因為他不得不。”裴液大概明白她的思路了。
“不錯,他們選擇讓子梁強行接納汞華浮槎,只因有個更重要的、更急迫的目的。”李西洲道,“——為了保護娘娘。”
裴液認真點頭。
“那么這個時間也就可以推得了。”李西洲從袖中摸出了一柄精美的小匕,擱在兩手間把玩著,“按你的說法,在明月之刺的那一夜,郭侑和子梁二人都猝不及防,既然在那夜之前不曾知情,那么想來也就沒有這樣的決心。或者說,如果他們在那之前就完成了鑄造,子梁也沒道理被攔住。”
“是。”
“所以,汞華浮槎鑄造的時間就是在明月之刺后、魏輕裾身死前的那一個月里。”李西洲道,“郭侑二人再不能比那時更鮮烈地嗅到娘娘命懸一線的氣味,所以他們才拼盡一切啟動了汞華浮槎。”
女子看著他:“那么他們的去處,難道還做他想嗎?”
“……明月宮。”
“不錯,明月宮。”李西洲道,“無論把這副紫金之骨鑄造進人的身體花費了多少天,他們應當是趕在魏輕裾死亡之前了。”
“可惜汞華浮槎也沒能阻止一切,號稱不敗的仙軀沒能守衛住明月宮。”女子繼續道,“在郭侑看來,自己沒早些完善汞華浮槎的設計,既沒能守衛娘娘,還害得好友身死。這大概是他孤伶人生中最重要的兩個人,所以他瘋掉了,墜入到了郭家先祖編織的夢境里。”
李西洲在指間轉著小匕:“雖是推測,但我想事情大概就是這樣了。”
裴液緩緩點頭:“所以,如果有戰斗發生,也多半是在明月宮外。而宮中每一處都可能經歷過修繕,唯有明月禁地,二十年如一日地維持著原貌。”
“不錯。”
裴液握了握劍,道:“那趁日頭未西,我們即刻去一趟明月宮。”
李西洲卻沒動,瞧著他微微偏了偏頭,緩聲道:“嗯?”
“……嗯?”
“看來你確實頗不會做下屬,”李西洲道,“這時候要先說,‘殿下英明,卑職醍醐灌頂’。”
“……殿下英明,卑職醍醐灌頂。”
“要躬身。”
“……”裴液輕吸口氣,“殿下英明,卑職醍醐灌頂。”
“已免了你的跪,行禮還總偷懶。”李西洲收回目光,淡聲道,“然后,主次需分,你要問‘現下是否擺駕明月宮’,不要替我做決定。”
“……殿下,現下是否擺駕明月宮?”
“嗯,走吧。”
李西洲手腕輕輕一翻,又將小匕沒入了袖口,兩手背在腰后,走下了庭院。
裴液跟在后面。
“稟殿下。”
“說。”
“郭侑就留在這里嗎?”
“會有人來盯著的。”
“再稟殿下。”
“允言。”
“剛剛卑職是朝另一個方向在想,”裴液道,“汞華浮槎并非是郭侑一個人的手筆,他說過,其中還有養意樓一位姓宰的大器師的參與。即便將作監當年圖紙都已散沒,養意樓說不定仍有記錄,而且,無論魚嗣誠是如何擊敗子梁,現在汞華浮槎在他身上,那么這次挪移的記錄也應當留有才是。昨夜您說會去信問詢養意樓……敢問可有消息?”
李西洲走出大門,低頭拂了拂裙上沾染的塵灰。
“你誤會了。”
“嗯?”
“我向養意樓詢問,是希望請他們略解此事,看能否提供一些建議,而不是詢問當年知情的那一批人。”李西洲道,“二十三年前,養意樓赴京入宮的十二位器師,正是編入了將作監,魏輕裾死去之后的劇烈清洗中,這批人沒有一人幸存,宰海冬大器師正是第一個死的人。”
“母親當年身邊簇擁著很多人,朝堂、宮闈、江湖,互不相干,又聯手相協。”四周很安靜,兩人朝南邊走著,李西洲緩緩說著,“養意樓是其中之一,他們的‘身作筏’一脈遣了一批人進了宮,從那時開始,就無法保持江湖的超然,邁入大唐的漩渦之中了。”
“熙熙攘攘的人,紛紛亂亂的身份,大大小小的派別。”李西洲望著前方說著,“人一多了,就不可能只鐵板一塊、欣欣向榮。太陽在時,什么都好,腐木濕苔抬不起頭來,只能躲在影子里,但太陽一墜落,就一崩俱崩了,最忠誠的信徒死去,剩下的雖然活著,卻也沒有了痕跡……魚嗣誠做內侍大監時,也是魏輕裾在位,沒有她的點頭,他豈能登上位置,但如今不也和我們為敵嗎。”
“……原來殿下知曉這么多過去的事情。”裴液頓了一下,又補充道,“殿下見多識廣,卑職欽服。”
“我當然要去知曉那段年月。”李西洲淡聲道,“這是我從小就去做的事。”
“那,請教殿下,關于郭侑和子梁,還有什么可以示下嗎?”
“我聽說過郭侑這個名字,只是在你找到他之前,我不知曉他的去向。”李西洲道,“而‘子梁’這個名字我其實是第一次聽說,郭侑既然說他歿亡,那么沒有消息也在情理之中了。”
言罷女子回頭瞧了他一眼,淡聲道:“這不是也可以很乖巧嗎,何必總一副傲然不馴的樣子,等出去后,對許館主也不可稍減恭敬。”
“……是。”
裴液低眸抱拳,在心里打開知意,發道:“許綽,這個公主有病。”
李西洲身形微微頓了一下,沒什么表情的金面回頭看了他一眼,少年正眉頭微蹙,恭謹而認真地看著她。
她回過頭去,裴液心間青鳥展翼活了過來,一句回話浮現在光幕上:“你才有病。”
兩人迎著太陽穿過大明宮荒涼的西北角,越過了玉霰園,就登上了那座荒寂冷涼的明月之山。
依然是自由生長、沒有約束的高木,陡然間就遮蔽了天光,亂枝橫出的光影從兩人的臉上掠過,腳下的積雪已經淺了一半有余,跋涉起來比當日輕松不少。
女子雖然沒有修為,但身體倒并不如裴液想象中虛弱,一座山攀上來只微微喘氣,像剛剛熱了身子。
當天裴液離去時明月宮什么樣,今回就依然什么樣,清寂、無人,二十多個冬天,幾十場雪都這里飄落又化去,如今也是一樣。
落鎖也一樣。
來的方向與上次有別,一把老鎖掛在門上,李西洲立在門前,裴液沉默立劍站在她身后,不動也不說話。
空氣安靜了一會兒,李西洲淡聲道:“你上次來,沒瞧見里面有什么痕跡嗎?”
“都細細瞧了,不過雪壓得厚,卑職沒寸寸搜尋地面。”
李西洲淡淡點頭:“把門打開,本宮要進去。”
“稟殿下,卑職沒有鑰匙。”
“哦?”李西洲回過頭來,瞧著他,“那么請問裴雁檢,我們要如何進去。”
裴液微微仰頭,往旁邊墻底瞧了一眼,那里積雪化去,一個狗洞大小缺口露了出來。
他目光很快掠過去。
李西洲冷冷地看著他。
“不知道殿下以前是怎么進去……但稟殿下,”裴液兩手交握道,“也許應該由卑職帶著您越過去,或者斬斷門鎖,迎殿下進去。”
“那你還立著干什么?”
“殿下,主次需分,您要說‘裴雁檢,把門鎖斬斷,本宮要進去’。”裴液目視前方,認真道,“卑職不可以替您做決定。”
“……”李西洲“噗”地輕笑了一下,這倒令裴液一怔,但低眼看時女子已把頭回了過去,端莊淡漠道,“裴雁檢,斬門。”
裴液鏘然拔劍,出鞘歸鞘只一聲,老鎖已噗地掉在地上。
“稟殿下。”
“允言。”
“明月宮前門大鎖卑職上次已經斬斷了,剛剛也可以從前門進。”
“……開門。”
“是。”
裴液上前兩步,把栓死的老門帶著牙酸的聲音推開,但回過頭時李西洲卻沒有進來。他正想難道還要自己行禮請入,這殿下玩兒心也太重……卻見她是直視著前方。
然后順著視線看去,裴液也一時沉默了。
坐在臺階上奮力給自己裝著木肢的侍女,半邊身子都是雪和土,微亂的發髻上沾著枯草,惶然絕望地看著他們,此時瞧見了裴液的面容,臉上正像開出來一朵花。
“稟晉陽殿下,奴婢心仰故皇后風采,故特來瞻仰,有違宮禁之處,還、還望寬宥。”朦兒的行禮比裴液恭謹扎實得多,跪伏在地,每一根發絲都訴說著恭敬。
“無礙。”李西洲淡聲道,她沒有投下目光,腳步也沒停,就徑自拾階走入了宮中。
裴液留在了階下,垂頭瞧著五體投地的侍女,直到李西洲腳步消失了好幾息,這小松鼠似的侍女才悄悄抬起半個頭來。
“走了。”裴液道。
朦兒連忙擺了個“噓”的手勢,撐地爬了起來。
“你又來找什么‘通道’啊。”裴液好氣又好笑,“你瞧你剛剛嚇的,心里就沒向老天告饒‘若饒了我這一次,下回再也不來了嗎’。”
“我還真告饒了,”朦兒繼續坐回階上綁好了自己的木肢,“不過求的是若饒了我這一次,下次我一定更小心些——要么就把我抓住打殺了吧,反正我要來的。”
裴液輕嘆一聲,也無話可說:“那你找吧,你找你的,我找我的。”
“你找什么啊?”
“二十年前有人在這里附近打過架,我找找有沒有留下痕跡。”
“那咱們互幫互助不就好了嗎。”朦兒道,“你也幫我找,我也幫你找。”
“……”裴液不認為自己能找到什么“通道”,但對方幫自己找找倒是有利無害,“行吧。”
“不過我要離開院子了,經過我這么多回的尋找,我想那秘道大概不在院墻內,那么一定在……我要去景池那邊瞧瞧。”朦兒站起來,她額上全是汗漬,顯然已經很累了,悄悄往殿中看了一眼,低聲道,“原來你真的跟著這位晉陽殿下做事啊……你要多加小心。”
“她其實很好相處的。”
朦兒瞪大了眼:“你可不要瞧她長得好看,就做了裙下鬼。”
“你知道什么叫好看么。”裴液笑,“我都沒見過她長什么樣。”
“……我家殿下就很好看。”朦兒微微翻個白眼,小聲道,“總之,你小心些,沒瞧我剛才多戰戰兢兢嗎。”
“戰戰兢兢地撒謊么。”
“那,不然我怎么說,每天來故皇后這里翻東倒西嗎。”朦兒蹙眉,又有些不放心地轉回身來,“……對了,你不會告訴她吧。”
裴液很令人放心:“我肯定告訴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