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仙主  第一百九十二章 魚蠅戲偶

類別: 玄幻 | 東方玄幻 | 食仙主 | 鸚鵡咬舌   作者:鸚鵡咬舌  書名:食仙主  更新時間:2025-02-27
 
內侍省。

太陽剛剛升起,景物的色澤由灰轉明,流水不凍,修長的溪道夾在兩岸白石之間,在長安的冬天,這樣清冽的泠響并不是很容易聽到。

縱然荷莖早已枯落,溪中依然有翠青點綴,性冷的魚兒伏在深處,哪怕食粒已經灑落水面也不稍動,只等著緩緩沉降下來。

在這些鱗物的圓瞳里,水面上往日空蕩的石橋多了一大片波動的紫色影子,每微微一晃動,水面就漾出點點清圓。

“你不是兩戰全勝嗎,他連一點劃痕都沒給汞華浮槎留下。”另一個波動的影子從亭中走下來,立在了紫影身邊,“也要這么急切?”

魚嗣誠將手中餌料盡數拋去,拂了拂手掌:“勝敗永遠只在一線之間,看似一重重屏障溝壑,有時一下就被穿透。”

他看向身旁的年輕人,狹眸深陷著:“故皇后遇刺前的一天,不也沒有預兆嗎。”

宅邸中已看不出交過手的痕跡,墻面已修繕完整,地板也被更換,只有更新一些的顏色還訴說著發生過什么的證據。

雍戟兩臂搭在欄桿上:“那就提前,反正大概也只剩一個月余了。”

他兩條鋒利的黑眉一動不動:“這人真是橫沖直撞,一旦拿到些消息,執行力快得驚人,倒是頗像當年的鶴字甲一……他好像瞧見了《洛川尋渡》,下去后呢,有發現什么嗎?”

“《洛川》能用的已用了,見了就見了吧。”魚嗣誠望著開始吞食而餌料的魚兒,“他已抵達十二懸流深處,吞過了鱗花,該發現的都發現,恐怕一些我沒發現的,他也已發現了。”

雍戟偏過頭看著他:“照你所言,這人算是神了。”

“但那都沒有用。”魚嗣誠漠然道,“我在那片水幕前已立了十多年了,比任何人都清楚它在等待著什么。為了進入它我用盡了手段……你知道的,我們用了什么樣的力量,又付出了多少。”

雍戟點頭。

“他愿意進去就進去吧,見到什么就見到什么吧,內侍省本來就沒有上鎖,南池也沒有加蓋。”魚嗣誠道,“我這幾年最大的感觸就是,晉陽殿下想知道的事情,每要攔住,總是得不償失。”

“但他永遠不可能先一步進入洛神宮。”魚嗣誠靜立著,大袍在冷風中微微擺動。

“漫長的年月、復雜的步驟,是不能被捷徑超越的。”魚嗣誠闔了闔眼,“他走不了我這條路,而世上也沒有別的路……與其擔心他,不如多把目光放在晉陽殿下身上吧。”

“再來一次,你們還能得手嗎。”魚嗣誠睜開眼來,唇角白氣在冬風中一飄而散。

雍戟沒有說話,仰頭看了看天。

半晌他收回目光,卻沒接上面的話:“你說,你很有把握能夠進入洛神宮?”

“不是九成,也有八成。”

“說說呢,有要幫忙的地方嗎。”雍戟偏頭道,“若非到最后一步,誰也不想再來一次。大唐如險海行舟,不合適有太大的搖晃了。”

“沒有。宮里的事情,你做不到的,我能做到;你能做到的,我都能做到。”這位紫衣大監依然望著溪面,“你把管好你的那邊就是。”

“你在宮中,我在宮外,從來你要什么我這邊就撥付,倒還真不知曉你打算如何。”雍戟看向他,“六十年都快到了,何不說說呢。”

“當年找到洛神宮時,你就說它沒有進去的路子,說它沒有鎖,甚至也沒有門,只有一圈墻,唯有它既定的人才能進去。”雍戟道,“如今為何又找到梯子了?”

魚嗣誠沉默一會兒:“因為娘娘總是會網開一面的。”

“……嗯?”

“娘娘是那樣的人,我知道。”魚嗣誠一動不動,聲音如常,“她會打開窗子讓困住的蝴蝶飛走,哪怕放進去許多蚊蠅。”

他面無表情地看向雍戟,左頰紫金上泛著清晨的淡霜:“我一直都是個蒼蠅。”

朱鏡偏殿,同樣的清晨。

郭侑頭上滿滿刺入針器,其人手中卻拿著那枚紫金殘片呆呆發愣。

“你記得這種材質嗎,它就是鑄成汞華浮槎的蛟金。”裴液盤坐在他旁邊,一邊喝著粥,一邊依屈忻交代不厭其煩地向他低聲輸送著重復的信息,“你能辨認它來自哪個部位嗎?”

殿中有了李先芳之后,終于不必為御膳房送來的吃食操心,裴液不知道李西洲有沒有留她的意思,但他是希望自己留宿的這些天里,這位舞女最好能一直在。

郭侑不言不語,只來回翻看著這枚殘片,嘴巴有時張開,也是一些不成字句的怪異音調。

“昨日只解開了他的心障,令他能重新知覺外界而已。”屈忻坐在一旁,也用瓷勺吃著一小碗粥,“但他腦中智識仍然混亂,雜相接駁,今舊不分,只能回答下意識的詢問。看來你問的問題太深了,需要推斷思考,他還做不到。”

裴液輕嘆一聲,低頭專心喝粥。

呼嚕呼嚕吞咽時又斜眸往少女案上看去一眼,道:“那你這又是做什么?”

依然是當天的案桌,置入郭侑腦中的三十二道細線牽連出來,井井有條地陳列在上。而在案桌另一部分,則放著七具極精巧的小木偶。

巴掌大小,五肢俱全,關節俱在,一眼望去就是很珍貴的工藝,概覽之下就有二三十種用料,轉圜處絲滑合度,幾與真人無異。

裴液剛剛一進來就盯上了這珍稀的玩具,比他幼時玩兒過的粗糙小人兒好一千倍,他絲毫不懷疑屈忻若肯借出,再配上幾把指上劍,自己能用它們演一出“裴氏四兄弟暴打屈家三姊妹”之類的好看戲碼。

“系上牽機偶。”屈忻含糊道,“治療的第二步,須得把他經歷過的創傷之事重新找出來,讓他在情緒安和下重新回憶、接受這一幕……只有把傷口暴露出來,才能進行縫合,若任其在記憶的陰暗處腐爛,那么治好的部分也會重新坍塌,乃這類病癥所以之反復也。”

“那跟這些小人有什么關系?”

“靈樞叩心之針搭配牽機偶能在一定程度上傳心達意,既能使他的回憶更為細致,也能令醫士借由此窺見其創傷事件。”屈忻看了他一眼,“也能令你瞧見些想知道的事。”

郭侑腦子里確實有許多裴液想知道的事,他不禁緩緩點頭:“不想這些小人兒竟有如此神奇……多少錢一個?”

屈忻瞧了他一眼:“做什么?”

“不貴的話,我也想買兩個玩兒。”裴液道,“在這里真玄不能外顯,但到了外面,令它握上指上劍,那不就是個小劍俠嗎,感覺挺有意思的。”

屈忻想了想,低頭喝盡了最后一口粥,沒說話。

裴液怔:“問你話呢。”

屈忻擱下碗:“粥不錯。”

“……你聾啊。”

灰衣少女平淡地看他一眼:“根據我以往的經驗,你又窮又摳,而牽機偶造價在二兩銀子以上,報了也白報,故懶費口舌。”

裴液本一時無法反駁,他確實不可能拿二兩銀子去買這么個小人的,但這時少女又窮又摳四個字精準地扎到了他,眉頭深深擰了起來,還真準備就不蒸饃饃爭口氣:“誰說我過了二兩就不買了?你二兩另多少文?多少我都買!”

屈忻仰頭想了想:“二兩另一萬八千文。”

言罷低頭開始綁第一個木偶。

“……你這是二十兩。”裴液認真道。

屈忻點點頭:“本來就是二十兩。”

“那你說二兩。”

“我說二兩以上。”

“因為二兩是你付錢的上限,我才那么說。”屈忻系著絲線,平聲道,“這些牽機偶都是我自己雕刻組裝的,成本就有十五兩,我都沒多要你的——怎樣,買嗎?”

裴液抱了抱胳膊坐在她案邊,探頭看著:“原來是你自己做的啊,你這小人兒做得還挺好。”

“付不起裝什么。”

“……誰花那么多錢買個小人兒啊,不是有病嗎。”

“你能叫它牽機偶嗎?”

“不能,記不住。”

裴液安靜看了一會兒,忽然道:“誒,屈忻,我忽然有個想法。你說,你已經把這最核心的軀干五體制作出來了,那么在此基礎上修一修身形,雕一雕面目,做些小衣服給它穿上,想必更不是問題吧。這樣一套之后,你這個小人兒我覺得可以賣到三十兩,你知道為什么嗎?”

屈忻手上一頓,看著他。

裴液笑,頗為自己點子得意:“因為你可以刻一些厲害之人的面目,比如顏非卿、楊真冰、祝高陽……神京有很多人喜歡他們,你想想,要是有這么一個能用無極彼我的小顏非卿,得有多少人愿意買賬?”

“但是,你不可以做明姑娘的。”他補充道。

然而屈忻卻沉默了,只安靜看著他,那目光令少年有些莫名不安,皺了皺眉道:“……你干嘛?”

屈忻低了下頭,竟然拿起了手旁一個蠻新的牽機偶,遞到了他手上:“送你了。”

“關于人偶這件事,我決定采納你的創意。”屈忻抬起頭來時已又是冷冷淡淡的一張臉,認真把其他木偶系到線上,“不過你舉得這幾個例子都不大好,我和顏非卿楊真冰祝高陽都不熟,而且打不過他們。”

“那你做誰的?”

“你別管了。”

裴液微微茫然,不過白得這樣一個珍貴的木偶倒是很不錯,他笑著擺了擺:“真給我了啊?”

“嗯。”

“……抱歉屈忻,我一直覺得你挺心黑的。”他有些不好意思道,“昨天在殿里你說不受高祿,我還以為你在演戲,原來真這么大方……你別再像上次一樣騙我和縹青就是了。”

“嗯。”

裴液將木偶珍重地收了起來,盤腿拄著腳腕,看向已經系好了六具人偶的郭侑,老人似乎再次進入那種感知不到外界的境地中。

依然以他的螭火為驅使,六具人偶在他驚異的目光中竟然真的站了起來,裴液立刻偏頭道:“小貓,快把李西洲叫過來。”

李西洲來得比想象中晚些,顯然是從床被中起身,但并無大礙,因為六具人偶的正戲更比想象中晚。

它們時而一起各自動作,時而其他癱倒在地,只有一兩個做著莫名的行動,除了屈忻一直記錄外他們都看不懂這位老人的回憶……直到窗外天色昏黃。

郭侑的身體忽然微微顫抖起來,嘴唇不停張合著,心中似乎涌動著難以外泄的情緒。

而案桌上,所有人偶都跳了下去,只有一個人偶開始在上面狂奔。

桌面明明是平的,它卻不停朝高處抬腿,縱躍著不存在的障礙,如此大約有半刻鐘,它忽然立住了,在它前面,另一個人偶陡地跳到了桌上。

而在新人偶的身后,第三具人偶以一優美而瀕死的姿態懸掛在桌沿上,一動不動,隨時可能墜下。

李西洲先目光微凝,裴液緊隨其后挑起了眉毛。

兩人對視一眼,不必言語,他們同時意識到這是哪一幕將在眼前重現。

能夠目睹雙方的搏斗,哪怕是第三者的視角,哪怕是混亂記憶傳導在這手無寸鐵的小人偶上,也是不可多得的珍稀材料。

郭侑的情緒也似乎到了某個極點,他死死地瞪著兩具人偶,幾乎目眥須張,然后兩具木偶果然在他的注視下打斗了起來。

只是接下來幾個呼吸間,裴液出乎意料地愣住,李西洲也微怔中緩緩蹙起了雙眉。

這場打斗太短了。

當第一具人偶猛然揮拳撞上去時,裴液就認出了這個姿態——只有汞華浮槎蒸汽爆出時人會這樣發力,因為那力量不是來自于肌肉,而是由骨骼的深處傳導出來。

然后這一拳砸下,第二具人偶竟然不閃不避,抬頭一拳就接住了它。

下一刻這具人偶抬起另一只手一掃——那手里應當是有桿槍的——第一具人偶就轟然被擊飛出去。

然后它爬起來,顯露出無比痛苦的姿態,縱然人偶沒有面目,在場之人都仿佛聽見憤怒和痛嘶。

‘麒麟火生效了?’裴液想。

它再次沖撞上去,交手了兩合就又被一槍撞飛,而這樣的場景重復了三次,這具人偶癱坐在了地下,身骨如同損壞,竟是再也站不起來了。

從開始到結束,一共只有六息。

郭侑劇烈地顫抖了起來,屈忻極快起身點了他頭上幾處穴道,而在裴液和李西洲的視線中,隨著第一具人偶的倒下,案邊所懸的第三具人偶也墜落了下去,在地上摔出了清脆的聲響。

仿佛戲場結束的落幕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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