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還沒有墜下,瓊苑里已經擺好了散播著柔光的明珠,掩映在葉底或花心,一眼望去會不知道這些柔潤的光從何而來,但第二眼會像瞧見許多藏起的星星。
宮人們把它們一一罩以薄紗,光色更散更柔,把春草和芳花染出清亮新鮮的顏色。
不論冬日如何清肅寒冽,瓊琚園里總是吹著溫煦的風,陣術撥雪尋春在大明宮中無法汲取玄氣,營造的陣師們將之替換為了一個礦物和靈材構成的版本,這套陣術埋在地底,穩定而溫和地釋放能量,這種低溫的燃燒可以持續二十年以上。
寺人侍女們也換上了春日的薄服輕裙,在準備的時候這里人來人往,但當臨近開始便全都退下去了,十一張小案間距合適地擺放在亭下擦洗如鏡的玉石地面上,侍者都立入樹影里,兩條遞奉膳食的小路已經備了出來。
春夜不入戶,總得花影為席,明月為被,才不算揮霍時序。
今天看起來會是個有月亮的晴天,李琛是最早到場的一個,他依然穿朱雀門劍權賭測時那一身玄服,腰間掛著柄劍,圓潤的身材,白而緊實的臉龐,一雙黑亮干凈的眼。
他在亭子里石凳上坐下,手里一邊翻著本有些年月的書,一邊不時抬頭眺望著來路。
“一別就是近月,若沒個事項,九弟真是不來宮里。”李玉瑾從后面亭階走上來,伸了個懶腰,“如何,近日還在習劍嗎。”
“三哥。”李琛回過頭,起身行了一禮。
李玉瑾擺擺手,把自己拎的壺酒擱在桌上,也坐下來。
他身上是熱氣騰騰的,還穿著獵裝硬靴,長發用個鐵環束在背后,幾縷抖散的發綹從額前垂下,除了在圣人面前,這位皇子很少穿得典雅精整。
兒多肖母,李玉瑾和李琛的長相很難看出是兄弟,他生得俊美硬朗,膚色也暗些,經常一連多日地消失在后山禁苑里,是經常騎在馬背上的那種人。
“在習劍。”
“我給你帶了個東西。”李玉瑾伸指點了點李琛,笑著從胸襟中摸出一本薄薄小冊扔在桌上,“瞧瞧。”
李琛翻過來一瞧,乃是《藿子園劍記》,打開一看,俱是原墨手寫。
“……這,三哥何處得來?”
李玉瑾笑笑:“我從前就聽說明綺天來京的時候想看這本小冊,可惜沒有尋到。前些日子和朋友碰巧聊到,他說在他那里,我尋思你肯定想要,便花了些銀子買了。”
“……多謝三哥。”李琛有些忍不住地翻了兩頁,才收起來,赧然笑了笑,“那銀子就不補了,等三哥生辰我再回禮。”
“我自己都不記生辰。”李玉瑾擺擺手,看了他一會兒,道,“母親常說,嫻妃娘娘在時,與她最好,九弟以后入宮若有空檔,不妨多去和她絮叨絮叨。”
李琛怔了下,點了點頭。
這時李玉瑾看向亭外:“唔,小碧君和元妃娘娘也來了。”
一位素雅端莊的婦人牽著一個包髻的小女孩兒,沒有帶侍從,看向亭子里站起的兩人先牽著女孩行了一禮:“兩位殿下到得這樣早。”
“三哥哥好,九哥哥好。”
李玉瑾下來摸了摸她的小腦袋,李琛則立在亭上,恭謹還了一禮。
李無顏母女二人隨后而至,她的母親不在四妃之中,封的修儀,因此行禮多些,李琛同樣還禮,李玉瑾則笑了笑:“李無顏,你四處張望什么呢?”
李無顏抬起頭,摸著下巴想了想:“我不知道啊。”
然后她松開母親的手跑過去,坐到了李碧君身邊,兩顆丸子頭小聲地說起話來。
李知是一個人安靜地到來,朱雀門的劍測似乎沒在他身上留下什么痕跡,依然是一身素衣草鞋,作為麟血第一的嗣子,他照舊在首位落座。
他沒跟任何人打招呼,李玉瑾轉頭看了,叫了一聲“四弟”,李知頷首應下,其他人都恭謹行禮,李知也起身還了一禮。
李琛握著書冊又朝來路望了望,這回他見到等待的身影了,一道衣飾精致的少女身影矜持走進來,背后帶了兩位侍女。
大概在場人在形貌上花費的心思加起來也沒有她多,李蠶南在場中停下步子,一一向在場的兄長和妃嬪脆聲行了禮,然后到一旁端正地坐了下來。
端美的儀態,好看的面容,一雙水潤有神的桃花眼,大概整個宴席上沒有人比她的奪目耀眼。
李琛從后面悄悄地湊到了她旁邊,這個時候小胖子緊實的臉才松弛下來,把腿盤上石凳,露出個很自然的笑:“南姐姐,我前些日子覓得了一門劍,你猜叫什么。”
“什么啊?”
“《淥波》”李琛笑。
“那是什么劍?”李蠶南朝他偏了偏頭,眼睛依然四處望著。
“淥波,三水淥,三水波啊。”李琛提醒道,“你忘了咱們小時候你借我看的那個話本了嗎?叫《俠情記》的。”
李蠶南微怔地回過頭,她尤其愛忘事的,不過這時確實漸漸回想起來:“啊,是那個里面提到的啊。”
“對!”李琛很高興,“我都沒想到世上竟然真有這門劍,我托崔照夜聯系到那個劍修,從他手里買的。”
李蠶南其實也不練劍,不過這時依然顯得很有興趣:“你拿來我看看。”
李琛早準備好,把一早就帶來的冊子交在她手上,翻開伸指道:“這門劍很簡單的,你要是練的話三五個月就能學會。”
“我都沒學過劍。”
“又不要緊,很好學的。”
李蠶南避過這個話題,瞧了瞧他:“李琛,我聽說你年前去幻樓了。”
“……”李琛盤了盤腿,“因為那場說有小劍仙鶴咎,我是去試試劍……崔照夜也在的。”
李蠶南微微翻個白眼:“上哪兒不能試劍,你少去那種不正經的地方。”
“那可不一樣,上哪兒還能跟御鳳年的小劍仙比試呢。”李琛反駁,“這本《淥波》送給你了,我那邊自己抄了一份。”
“好啊,不過我沒給你帶東西。”
“你以前給我帶的我也不喜歡,你什么時候瞧見有意思的劍經,給我留意一下就行了。”李琛道。
李蠶南左右瞧瞧沒人注意,抬手拍了一下他的頭。
“誒,我問你,雍戟公子來了嗎?”
“沒瞧見。”李琛頓了一會兒,“你真要嫁去北邊啊?”
“……嗯啊。”
“北邊有什么好的。”
“……有什么不好,燕王府掌控北疆軍政,勢力比五姓還要大,做唯一的燕王妃,不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嗎?”李蠶南微仰著頭,“比在宮里排最末尾不好嗎。”
“那都是你自己想的。”
“我想不想也沒差,母后說了要我做燕王妃。”
李琛不說話了,過了會兒道:“那等會兒我跟雍戟聊聊天,讓他以后對你好些。”
“多謝九弟。”
“不客氣,八戒。”
李蠶南再次一巴掌拍在了他的頭上。
李幽朧和雍戟一同到來。
雍戟照常一身黑衣,只是細節裝扮得很典雅貴氣。而在這樣的春夜里,李幽朧更像一株淡冷的幽蘭,這纖細的少女面上表情很淡,只向周圍微微一頷首,便在自己的位子上落座,雍戟卻沒在她旁邊落座,而是來到李玉瑾倚立的亭邊。
“剛剛到園外時,宮女說皇后輿駕出蓬萊殿了。”雍戟道,“你這打完獵一身臭汗,也不洗洗再來。”
“風一吹就干了,臭在哪兒。”李玉瑾道,“瞧我提的好酒,一會兒給大家都分分。”
“你們兄弟姐妹也久不見面了嗎?”
“年節吃過次飯,不過有父皇在,都沒說什么話。”李玉瑾想了想,“上回這么聚在一處,是去年中秋了。”
“那要感謝我了。”
“……”李玉瑾沉默了一會兒,偏了偏頭。
半晌他看著前方:“你打算怎么做?”
“沒什么特別的打算,”雍戟扶著欄桿,“婚事,自然聽皇后殿下的。”
五皇子和七皇子的到來鏈接了有些分隔的宴場,諸人漸漸聊成了一團,當坐下的人多了之后,間隙就顯得小了,場地越發像一張圍起的大桌。
但過了沒多久,溫和談笑的氣氛靜止了一下,瓊琚園門口,一道朱紅如火的衣裙跨過了石檻。
身后跟著一位負劍提竿的少年。
大家或多或少都靜了一下,然后此起彼伏地起身行禮,李西洲沒有什么言語,只微微頷首,甚至也沒再往前走,就在宴席的角落坐下。
裴液同樣分享了很多道余光。
大概是第一次,在這樣近的場景下接受這么多望向身前女子的目光,皇子的、妃嬪的、宮女的、太監的……裴液一時很難理清那種感覺。
孤立?大概有,沒有一人上前來講話問好,李西洲就一斂裙裾坐在末尾,不管宴席還沒開始,自斟了一杯酒。
但更多的大概還是戒懼。
一種看向危險或者不祥的眼神,當然都隱藏得很好,且有相當一部分面龐沒料到她會出現在這里。
“瓊琚園景色很不錯,能瞧見許多外面沒有的花。”李西洲倒似乎全沒注意,斟了半杯酒向后遞給少年,“巽芳園太大了,大而蕪,這里就精巧很多。”
裴液接過來,沉默了一下,俯身低聲吟道:“不錯,夜露含花氣,春潭漾月暉。”
“……”李西洲轉過頭看他,“月亮還沒出來呢。”
“哦,要有月亮才能吟嗎。”
“不然‘月暉’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是巽芳園的時候,崔照夜教我的,她說能吟。”
兩人講話聲音很低,裴液也不怕丟臉,他直起身來掃視了一眼場上,瞧見了李無顏。
小女孩兒剛剛行禮時已見過了他,這時正對他笑著搖頭晃腦,旁邊那個大一些的裴液沒見過,但瞧著安靜一些,正也張著好奇的眼睛瞧著。
裴液走過去,和兩位妃嬪恭謹見了禮,把小魚竿遞給了李無顏:“喏,給你拿來了。”
李無顏高興地接過,轉頭對李碧君笑道:“看,我說我會釣魚吧。”
李碧君很感興趣的樣子,但顯然有些怕生,抬頭瞧了裴液一眼,又回頭去看母親。
“你也想釣魚嗎?”元妃把她牽進懷里,溫藹道。
“嗯。”李碧君小聲道。
“好,等回去讓齊公公給你也做一個,等冰化了,可以在咱們池塘里釣。”元妃笑著言罷,轉向他們,“你們先去吧,等以后碧君有了魚竿,再一起玩。”
“沒關系!”李無顏脆聲道,“碧君姐姐可以跟我一起釣,我們、我們一人釣一條。”
“該怎么說?”元妃笑著看向懷里的女孩兒。
“謝、謝謝無顏妹妹,我就不去了,以后再一起玩兒吧。”李碧君道。
元妃溫柔地摸了摸她的頭:“真乖——你們去吧。”
李無顏還想說什么,裴液已牽著她道:“你打算什么時候去?”
“現在!”
“現在可不行。”裴液瞧了一眼她寡言而目光擔憂的母妃,笑了笑,“今晚我也沒空陪你釣,等一會兒吃飽了飯你再去,要有人看著知不知道?”
“知道。”
裴液蹲在地上,也笑著揉了揉她的頭,起來轉身時,幾步之外一個圓潤的身影正雙袖斂在身前,有些欲言又止地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