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裴液御火之能早在西池雨夜就彰顯給了全城的觀者,所以魚嗣誠在面對他時,從來不曾展露過自己的御使的火焰,因為那不過是遞兵于人。
所以李西洲也就沒有想過,那些火燼不是來自于對手,而是來自于汞華浮槎本身。
汞華浮槎怕的從來不是火。
那枚殘片上,除了火以外……留下的就只有血。
和她同出一脈的血。
這樣就完全對了。
“罪鱗染血,浮槎將解”,這具出于養意樓和郭侑之手的宮中仙軀,所謂汞華浮槎者,唯一不允許的,當然是傷害娘娘。
而那天從明月宮走出來的雍北槍上,正染著母親的鮮血。
那天的魚嗣誠直到落敗,都不知道這一點。
李西洲沒有說話,血汩汩地從她腕子中流出,手中是少年的劍,她用自己的血濯洗著它每一寸身軀。
她聽得懂魚嗣誠的言語。
進入洛神宮對我而言很重要,而你們已經油盡燈枯了。
這血不是勝利的號角,僅是止戰的砝碼。裴液已經遍身染紅,筋骨斷了無數,只要再交手一合,他就有九成的概率被魚嗣誠殺死。
而魚嗣誠同樣不想冒這個險,哪怕如此微小。
但場上確實出現了威脅他的東西。
他不愿意洛神宮之行出現任何差池,而裴液前面的表現足夠令他納入考慮,所以他寧愿在這種優勢下放過裴液,給了李西洲一個如此優渥的選項——帶走這個本來必死的少年,沒有任何損失,就像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或者,他們兩個一同死在這里,“晉陽”和“真血”的身份也不是免死金牌了。
李西洲知道他說的是對的。
這一行她已經知道了很多事情,大大扭轉了在瓊琚園時的局勢,確實可以收手了。無論如何,裴液的前途不可限量,自己的性命無比珍貴。
這兩樣東西同時放上天平一端,另一端很少有事物能夠壓下的。
但一朵花剛好可以。
“魚大監。”李西洲低著頭道,“你身上的洛神木桃,是采自清思殿那個侍女身上吧。”
“我不得洛神界標的認同,所以削了半朵給她,以此使蛟血得以暗度。”魚嗣誠道,“算是我奪她的不錯。”
李西洲安靜點點頭,道:“我要殺了你。”
水域一霎寂靜,魚嗣誠默然望著她,像是望著一段陳年的舊時光。
他輕輕闔了下眸子,腳步往回轉向裴液,這是一個細微的動作,也是寂靜中的第一個動作。
戰場在一瞬之間炸開,螭嘯朱火驟然塞滿了整片水域。
沸騰的汞汽在水中膨成一個徑長數丈的大球,魚嗣誠嘶吼一聲,轉身時長槍奮然刺向那個癱坐的少年,但更早一刻,黑色的鱗墻毫無顧忌地遮住了他。
魚嗣誠長槍深深刺入了這已遍體鱗傷的仙狩體內,魚嗣誠嘶吼著,沿著黑螭前掠的方向反拉,鱗飛肉碎,槍身彎成弦月,幾乎將這條仙狩整個剖開。
它也確實到極限了,殘破的身軀往回凝縮成了一只巴掌大的黑貓,像片落葉般被沸蕩的水甩了出去。
但在此前一刻,它已把門前癱坐的少年咬在嘴里,送到了李西洲的身邊。
李西洲立著也看得出虛弱,她毫不吝惜地把自己的血傾滿了整柄劍,當年一滴難求的血此時任由少年揮霍。
她垂眸看著裴液,裴液仰頭看著她,發梢眉角都全是血,好像站也站不起來了,只張了張嘴。
“現在,你要是來一句,‘我不成了,辦不了這件事’,我可要大耳刮子抽你了。”她道。
裴液咧出個牙齒森白帶紅的笑,緩聲嘶啞道:“你信么,就讓他眼睜睜看著,我照樣能再從正面刺穿他一次。”
他握住這柄溫熱的血劍,撐著地面搖搖晃晃站了起來。
魚嗣誠從他背后呼嘯逼來,依然是排山倒海般的力量,依然是可怖的槍勢,裴液隨著水波站立難穩。
魚嗣誠把全數真氣護在了后脊與丹田兩處。
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面前的少年此時有多么風中殘燭。
只要一槍,他就絕對再也站不起來。
魚嗣誠這時并不緊張,他早已煉就一顆生死間冷硬的心了,但他確實投注了全數的精神,他知道少年最擅長這樣一招決死的回合。把全部力量投在防御上,他并不覺得丟臉,正如他前面不顧一切地進攻一樣,唯勝利才是真正的終點。
魚嗣誠在裴液身后兩丈處踏下一步,這是一個槍最遠、最勁達末梢的距離,與此同時,裴液右手從右脅下向后刺劍轉身,避過了這槍尖,進劍一丈。
魚嗣誠甩槍斜砸,這是一道掃蕩身前空間的槍,幾乎避無可避,前面每一次,裴液也都在其面前口吐鮮血。
但這一次少年搖晃著身子,貼地仰身,從一個極刁鉆、又極妥帖的角度避過了它——他擺出這個姿勢甚至比魚嗣誠出槍還早一絲。
他順著身體的踉蹌擰步進身,挺劍時進劍五尺。
魚嗣誠槍尾回戳,同時左手握拳,裴液正從貼地的姿態中直起身來,劍身帶起一個漂亮的圓弧,先割斷魚嗣誠左肘關節,汞汽炸了出來,拳風貼著他的臉側飆過。
收劍時則斬在右臂小臂上,為自己震蕩開一個寸許長的存身之隙。
他貼身進步兩尺,四周噴吐的汞汽已開始灼傷了他,魚嗣誠這時沒有退步,而是將自己半斷的左臂向后讓了一讓,以妨那牽絲飛劍抓住此空門飄轉背后,令持槍右手更遮護身前。
這時候他已同時旋過了槍,這個距離,沒有螭龍遮護,裴液已再避不過他的下一槍。
裴液要進身,魚嗣誠也在放裴液進身,因為和剛剛不一樣了,魚嗣誠不能再放任裴液汲取木桃,因為當他回復滿狀態時,他手里真的有能殺傷他的武器。
所以第一合就是最好的一合。
魚嗣誠此槍砸下,裴液矮身鬼魅般避過了它,魚嗣誠心里一空。
你見過我的飄回風許多次,我也見過你這五槍……足足三遍了。
裴液進步一尺,殘破的血袖猛烈地燃燒起來,他此時身子稍矮,四肢卻姿態神妙,像一只鶴舞在了高大的人前。他沒有下刺已知曉位置的丹田,也沒有飛劍繞后,而是一劍從下向上的斜斜貫穿。
他選中的是最笨拙的位置,是汞華浮槎兩層蛟金重迭的中胸心口,二十三年前雍北染血的一槍也只從第一層剖下了窄短的一枚殘片。
裴液如今刺穿了第二層。
穿過蛟金、劃過心臟上方、刺破肺囊……刺入了蛟吞珠之骨樞。
熱刃切冰的觸感反饋回來,他挺身一送,如鶴展翼,帶血的頭發披散在臉上,劍尖從魚嗣誠僵直的脊背透了出來。
因為你是子梁,所以你的丹田不在那里。
因為你是子梁,所以你的汞華浮槎還是二十三年前的那一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