邀仙樓的四樓。
布局簡約而雅致,僅設有一張品茗用的桌椅,以及兩把相對而設的椅子。
燈光黯淡,翩然的燭火只照亮了一張木黃色的雕花厚桌。
屋內也沒有下人走動,只有靜悄悄。
一個披著青衣的八九十歲的模樣的老者,臉上皺紋溝壑密布,花白疏淡的眉毛眼眸中閃爍著淡淡的神采。
老人伸手摸著桌面,觸手冰涼,后又緩緩收回枯槁的手掌。
正是權傾朝野的蘇相——蘇景。
在這不大的閣樓內,僅有一扇窗子開啟著,月光透過窗欞,灑在桌角上。
透過這扇窗,可以清晰地看到下方正在舉行的群芳宴。
老人卻意索闌珊,心中想到年紀大了,對于這些年輕人的熱鬧,早就沒了興趣,只是瞇眼看了看高懸的月色。
此時!
蘇景緩緩抬起頭,望向門外,隨后站起身來。
一個中年人緩緩步入屋內。
這位中年男子身材欣長,穿著一件略顯發白的儒生衫,一頭柔順的黑發隨意地披散在肩頭。
他的五官雖算不上出眾,但不知為何,這些普通的五官組合在他的臉上,卻散發出一種難以言喻的俊郎美好。
正是書院的三先生。
老人咧開嘴一笑道,“三師兄,好久沒見。”
兩人年齡相貌正好相反。
蘇景年齡小于三先生,樣子卻蒼老許多。
三先生凝視著蘇景,輕輕搖了搖頭,說道:“物新,你何必將自己裝扮成這副行將就木的模樣呢?”
蘇景,字物新,但在如今的大齊,已無人敢直呼其字。
三先生已落座于昏暗的燈火之下。
“你還是一如既往地喜歡藏,那個時候你明明已經會背誦書了,卻每次都是最后一個去背,先生知道卻從不拆穿于你。”
“你學了先生的尸解法,雖然無法做到長生不死,但卻能永葆年輕。然而,你卻選擇以這副蒼老之態示人。”
蘇景微微一笑,回應道:
“我在大齊朝野中已經待得太久了。若是我一直保持年輕的樣子,恐怕會讓他們更加怕我這個‘老不死’的東西。”
“我這也是為了他們好。”
說完!
蘇景也不再掩飾,輕輕脫下青衣,露出里面的一襲青衫。
整個人仿佛“重返青春”。
老人不在,只留下一個白皙俊俏的年輕男子,只剩下一雙滄桑眼眸。
三先生的眼神中泛起波瀾,但這并非因為對蘇景的變化感到震驚。
而是因為他第一次見到蘇景時,對方便是這副模樣。
蘇景低頭看著自己白皙光嫩的雙手,不禁感嘆一句:“雖然身體回到了少年時,但心卻早已不再年輕,終不似少年游。”
三先生緩緩說道:“尸解法終究是旁門左道,即便能永葆青春,也難逃橫死之劫。”
尸解仙是道教中的一種講法,講究“形神俱妙”。
修行者通過假死來避開天劫或人世災禍,常與“渡劫”相關聯。
然而,正因為需要經歷“假死”,尸解法被許多道派視為“下品之術”,認為其“投機取巧”,“形神未全”,最終多次尸解,仍難逃人禍。
蘇景只是微微一笑,點頭道:“先生用了這么多世的尸解法活了一千四百多年,不也還在人間嗎?”
“若真追求超脫,為何不敢去爭!”
三先生目光再次落在蘇景身上,眼中閃過一絲恍然:
“你竊取了大齊的龍脈國運……”
他頓了頓,語氣深沉,“宮中那位年紀輕輕的宦官,剛剛及冠已踏入武道九品,想必就是你的尸解身吧。”
蘇景輕輕點了點頭,這一件足以轟動汴京的秘密。
這些年獨占武道鰲頭的年輕宦官,本也是大周皇族的底氣所在,竟然是蘇相的身外身。
實在令人吃驚。
蘇景嘆息道:“只可惜,這樣的天生地養好苗子,竟然是個殘缺之身,無法保留元陽。”
三先生一聲冷笑,“你何必在面前惺惺作態,以太陰煉形所煉制的身外身,本就是要斷其根。”
“不然,以你的性子,最是追求完美,不會讓他現世。”
太陰煉形,是尸解仙的一種,通過死后埋葬于特定之地,讓尸體在地下靈氣的滋養下,經過歲月變遷后而復活,類似于“尸變成道”。
此話本就是蘇景的故意之言。
蘇景臉上少有露出開懷笑意,“倒是少有人與我這樣說話了。”
“三師兄,你還是這個性子。”
三先生將目光轉向窗外。
繁華的治水兩岸燈火通明,百姓熙熙攘攘,熱鬧非凡。
“你在宮內以一位太陰命格的身外神竊取大齊國運,然后不用自己尸解,然后與九大姓密謀所謂的共分國運,實則只是將你的尸氣給了九大姓。”
蘇景一笑,“想不到,瞞了九大姓這么多年,師兄只看了一眼便已經瞧破。”
三先生嘆息道:“你如此做,不是把大齊的百姓推向了深淵?”
“當年我們四人聯手降服先生,不就是為了天下黎民百姓,到了如今……”
話還未說完!
對面的少年,收回蓄著的笑意,只剩下一雙古井無波的眸子。
“當時我可沒有說是為了天下,只是你們一廂情愿的認為罷了。”
“我從不這樣看待這方天下,天圓地方,我們如同一畝良田,或者說是一個蛐蛐盅,自有人俯瞰這億萬眾生。”
“就如同我們看著腳下成群結對的螞蟻窩一樣,踩死一只或者用熱水燙死一窩螞蟻誰會在乎?”
“禮儀道德,家國天下,上面的仙人會在乎嗎?”
“我們都是這天地的蜉蝣,朝生暮死,終究都是為了自己而活。”
“我蘇景只是要去看看上面的風景罷了,有些埋葬在下面的尸骨,本應該如此。”
“當年我拜入先生門下就問過,帝王將相,蓋世偉業,賢士書生,千古文章,香車美人,流傳后世,英雄氣概……”
“我蘇景只問一句,可得長生否?”
三先生默然不語。
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
蘇景亦不再多言。
四樓之上,昏暗的燈光下,一片寂靜。
群芳宴仍在繼續。
每位花魁的定場詩都會被送上四樓,供蘇景和三先生過目。
二人面前已擺放了七八首詩詞。
蘇景細細端詳,發現其中三首皆出自同一人之手。
“這謝觀,倒是有幾分才氣……”
蘇景低聲自語,隨即提筆寫下一個詩題,吩咐下人傳給謝觀,命他即興題詩。
三先生也微微側目,多看了幾眼謝觀的名字,以及他所做的三首詞。
恰在此時!
神隱司與屠魔司的兩位都統匆匆登上四樓,恭敬行禮道:“蘇相,三先生。”
蘇景已恢復成那副老態龍鐘的模樣,微微抬眼:“何事?”
兩位統領對視一眼,低聲道:“蘇相,有要事稟報。”
蘇景淡淡道:“說吧,這里沒有外人。”
兩人略一遲疑,瞥了一眼三先生,隨后恭敬道:
“啟稟蘇相,據暗探來報,謝家庶子謝觀暗中結交三真教,并與三真天師來往甚密……”
蘇景臉色不變。
“那就捉拿歸案吧,徹查謝家。”
“是,蘇相。”
三先生似有沉思后道。
“且慢!”
陳牧臉色不好。
隨著蘇詩詩的話語說出,今日他受袁夫人折辱謝觀之事,怕是已經落空。
蘇詩詩吩咐后面的侍女道,“燕兒,你去樓里面拿寶鈔給觀公子。”
在燕朝之時,陸沉就設置建造銀莊,由國家統一鑄造。
銀票的前身是“飛錢”,商人將錢存入京城機構,以憑證在地方兌換,避免攜帶大量銀兩的風險。
三先生又在陸沉留下的《治北政要》上經過改良紙幣。
在夫子的倡導下大齊開始廣泛使用紙幣,稱為“寶鈔”,成為主要貨幣形式。
蘇詩詩以她的名聲早就積攢起豪富的身家。
侍女已經轉身去取。
二皇子陳豐看著蘇詩詩,語氣溫和,關切問道。
“詩詩,你最近可還有心疾。”
“我讓人送來了北方長生天的雪蓮,讓御醫房配七寶,以文火熬制,已經送去了綺陌春坊,你記得按時吃。”
蘇詩詩輕輕頷首,也沒有拒絕,“多謝豐殿下。”
語氣之中多了幾分冷淡的疏離。
蘇詩詩本就是敵國前朝公主,現在的花魁娘子。
與陳豐這位大齊皇子,猶如云泥之別,兩國更是勢如水火。
蘇詩詩自是不愿與陳豐有過多糾葛。
陳豐對此卻已習以為常,他與蘇詩詩多年相處,皆是如此。
他見過太多女人,乃至后宮之中,太后已為他擇定九大姓之貴女為正妃,然至今膝下猶虛。
皆因他心心念念這位蘇仙子。
臨熙在一旁打趣道:“二哥,你就別再白費心思了,蘇仙子身后,可是有不少男子為她魂牽夢縈呢。”
陳豐淡然一笑,不為所動。
臨熙見事已塵埃落定,便欲離去,目光流轉間,多看了謝觀一眼,笑道:
“謝觀,你倒是與你那位大哥截然不同,眉眼間也無半點相似之處。”
俞客接收了“謝觀”的記憶,自然明了臨熙所言大哥乃何人。
此人正是謝府大院之嫡長子,謝觀之兄——謝穆。
謝觀遺傳母親的相貌,和大院之中的一眾兄弟都是不太肖似。
臨熙繼續道:“謝穆喜好武藝,對詩詞筆墨毫無興趣,倒是與你們一輩中的薛洪頗為相似。”
“你那位大哥群芳宴過后便會回家,你可要注意些,他的眼中揉不得沙子。”
俞客聞言頷首。
想當年,“謝觀之母”為謝觀求取家族之名,于謝家祠堂之上,一番糾葛,弄得滿城風雨。
彼時,謝穆緊隨其父謝靈之后,年幼的謝觀怯生生地喚了一聲:
“大哥!”
謝穆卻只是投以冷眼,冷冷回應:
“你不配喚我大哥,也不配姓謝。”
此事,至今仍如刀刻般烙印在“謝觀”的心頭,乃至如今都沒有忘懷。
依時間推算,群芳宴后,謝靈理應班師回汴京。
俞客心中不禁泛起疑惑。
按鴻景院中謝老太君與九大姓幾家早前的商議,謝靈本該早已返回汴京。
為何至今仍遲遲未歸?
莫非是在靜待群芳宴的變數?
賈瑜、何孝有二皇子和燕王在場,有些拘謹。
陳霆亦將目光投向謝觀,心中暗自納悶,為何那位幾十年來自囚于書院的三先生,竟會力保謝觀。
他審視著紙上筆跡,恍惚間覺得有二先生的筆墨有風骨,若非……
謝觀的才華端是不錯。
謝觀的出身,著實令大院中的袁夫人心生不悅。
袁家與謝家,皆是燕王最為堅定的擁躉。
為區區一個謝觀,而放棄兩家,實非明智之舉。
陳雍目光中流露出一絲惋惜,實則對這副“鯤鵬圖”推崇備至,認為其頗具神異。
“時人不識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
“鵬翼垂空,笑人世,蒼然無物。”
此二句詩詞,他尤為鐘愛。
陳雍轉而望向陳豐與陳霆二人,眼神中透露出一絲沉思。
今日兩位皇兄對謝觀的排擠,幾乎是將他在大齊官場的仕途徹底封死。
對于謝觀,他心中滿是欣賞,但又不愿因此得罪兩位皇兄。
他胸懷壯志,卻懂得韜光養晦,不愿此刻鋒芒畢露。
李香君亦微微垂首,深知此類大人物之事,他們不宜隨意開口,更無心吸引眾人注意。
二皇子與燕王皆是閱歷豐富之人,自不會為西廂樓的女子所動。
她不愿畫蛇添足,多此一舉。
未幾!
蘇詩詩的侍女已歸來,手中緊握桃木禮盒。
蘇試試接過后遞給謝觀,打開里面都是銀票。
足足一疊,四百萬兩。
“觀公子,請您清點一下。”
侍女將銀票推到謝觀面前。
俞客見狀微微驚訝,事情已經過去了,蘇詩詩本不必急于一時將錢款付清。
如今群芳宴即將開始,購買花簪等物還需大量金銀。
她此刻便主動前來結清款項,足見其真心結交之意。
“不用點了。”
“多謝蘇仙子了。”
俞客沒有猶豫,直接接過銀票,推到了陳雍面前。
“雍殿下,此事多謝。”
陳雍倒是一愣,就算是他身價巨富,四百萬兩也不是小數字。
俞客甚至看都沒有看,就將其推到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