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見老太太,夏里只換了身衣裳,瞧著清爽干凈即可。
老太太地位尊崇見多識廣,在她跟前淳樸些不會出錯,太過花哨反而不美。
跟著石蜜一路前行,夏里心中并無忐忑,理智告訴她該卑躬屈膝,要裝的乖順些,可行走間她的脊背依舊挺直。
兩人穿過門廊步入庭院,石蜜停下腳步,低聲囑咐道:“我先進去回老太太,你等候傳喚。”
夏里點頭應諾,面帶笑容目送石蜜入內室,大抵是此處離池塘近,所以能聞到淡淡的荷花清香,石蜜進去一會兒,就有丫頭出來喚她。
夏里整了整衣裳,跟著丫頭一道進去,入目便是鋪著五蝠獻壽的地毯,余光瞥見冰梅紋窗格鉗著琉璃,清透明亮,她不敢四處張望,規規矩矩先對著上首的老太太福身行禮。
老太太微瞇著眼打量她,語調平緩道:“倒是個長相齊整的孩子,你年歲幾何了?”
夏里身形不動,應聲答道:“回老太太話,奴婢已經八歲了。”
老太太微微頷首,聲音溫和道:“起身吧,路上你石蜜姐姐可曾告訴過你,喚你過來所為何事?”
夏里下意識瞥了謝嬤嬤一眼,見她面色如常,方才微笑道:石蜜姐姐怕奴婢年紀小沖撞到老太太,略提點了幾句,說是老太太瞧中奴婢做的牙刷了。”
老太太見她言行舉止得體,臉上笑意更甚,打趣道:“那你是如何想的?”
夏里睫毛忽閃,落落大大道:“奴婢是樂壽堂下人,自然聽老太太命令行事,牙刷不過是雕蟲小技,能入老太太眼那是奴婢的福氣。”
夏里再有能耐,都得在老太太跟前伏低做小,除非她不想活了。
老太太喜歡她這份通透,語氣和緩道:
“你這小身板弱不禁風,若讓你再做幾十把牙刷,勢必會熬壞身體,就依你阿嬤所言,你把方子寫出來,我吩咐匠人來做。”
夏里歡歡喜喜道:“多謝老太太體恤,除了這牙刷的方子,奴婢還有牙膏的方子,用竹炭、薄荷、珍珠等物所制,搭配著牙刷使用,可讓牙齒潔白光亮,口氣清新。”
老太太眼底夾雜著一絲審視,“這么好的方子,你自己為何不用?轉手賣給商戶也能賺得不少銀錢,獻與我豈不可惜了。”
夏里唇角輕勾,她實誠道:“奴婢連制作的原料都買不起,哪能用得起這般金貴之物,阿嬤又時常耳提面命的叮囑,奴婢怎敢有外心。”
老太太臉上重新露出笑容來,她嗔怪道:
“就你阿嬤規矩多,你放心,這兩個方子我不白拿,你繡品做的精巧,日后灑掃、浣洗這樣的粗活就不要做了,只干些澆水、喂鳥的輕省活計,待你年齡大些,二等丫鬟有空缺,再提你上來。”
夏里早有預料,面上卻未顯露分毫,她感恩戴德道:
“多謝老太太憐惜,奴婢日后定會用心當差,朝石蜜姐姐和白芍姐姐看齊。”
老太太聞言很是滿意,謝嬤嬤適時開口道:“你就別在這逞能了,趕緊去寫方子,能寫的出來嗎?用不用找人給你代筆?”
夏里搖頭道:“不必麻煩了,雖好久沒寫過字,但寫出來的勉強能瞧。”
謝嬤嬤白了她一眼,躬身朝老太太道:
“主子若無旁的吩咐,老奴這便帶她去書房寫方子。”
老太太點頭應允,兩人這才從轉身離開,出來后夏里覺得連空氣都透著自由,她看著謝嬤嬤悄聲道:“阿嬤,方才我在老太太跟前表現怎么樣?沒帶累您吧?”
謝嬤嬤待她態度同往常一樣,略放緩腳步提點道:
“你尚且年幼,在老太太跟前略跳脫些倒也無礙,但日后要學著穩重些,還有你那眼睛……那里面可瞧不出有多少敬畏之心,你得好好藏藏。”
夏里聞言表情微斂,她以為自己做的足夠完美,哪知處處都是破綻,她聲音低沉道:“阿嬤教訓的是,日后我定會更加謹慎小心。”
謝嬤嬤又走了幾步方才停頓下來,她站在書房前,意味深長道:“你怎么想不重要,面上得恭恭敬敬,人前要以主子利益為先,人后更要謹言慎行,你可記下了?”
夏里面色復雜的點頭,阿嬤教給她的是這深宅大院的生存之道,是否違背她本心并不重要,唯有這樣才能獨善其身。
進了書房二人并未交談,謝嬤嬤替她磨墨,夏里握著毛筆邊思索邊寫方子,她的毛筆字算不上頂好,以她年齡來看,倒也算不錯了。
待方子寫好,謝嬤嬤沉聲道:“以后每日去我屋里練一個時辰的字,老太太免了你許多差事,空出來的時間,你得用在正道上。”
夏里心里很是感激,她乖巧道:“我知曉了,都聽阿嬤安排。”
謝嬤嬤將方子拿在手里,面色如常道:“你先在庭院稍事休息,老太太應還有賞賜下來。”
夏里對這事兒未抱太多期望,畢竟她是簽了身契的丫頭,律法上她所有東西都是府里主子的,獻方子也算不得多了不起的事兒。
她閑來無事,便欣賞起庭院里的花花草草,她擅刺繡擅手工,能做出精巧絕倫的作品,大抵是她善于發現生活中的美,她能捕捉美好事物的最美姿態,然后將它們呈現出來,也算是一種天賦技能了。
不一會兒白芍便從屋里走了出來,她手里拿著個荷包,走到夏里跟前熟稔道:“夏里妹妹,方才老太太看了你的方子很是高興,特意賞了你二十兩銀子,你拿出去賣給商戶,未必能賣出這個價,這銀錢你仔細收好。”
夏里沒想到老太太出手這般闊綽,記起謝嬤嬤先前的提點,她誠惶誠恐道:“這怎么使得,我那不過是些雕蟲小技,老太太能看中已是莫大的榮幸,這銀錢實在不該拿。”
白芍嗔怪道:“難不成老太太的意思你也敢忤逆?”
夏里故作驚慌道:“奴婢萬不敢忤逆老太太的意思。”
白芍直接將二十兩銀子放在她手上,面色平靜道:
“這點賞賜算不得什么,你用心伺候,日后只會更多,你那繡技還得好好練習,再長個幾年,便可接我的擔子了。”
夏里見白芍說的坦蕩自然,沒有絲毫被替代的不悅,不免面露疑惑,白芍瞧見嗤笑道:
“這有甚稀奇的,老太太跟前的丫鬟一茬接一茬,我大了總歸要放出去的,遲早得有接替的人,你瞧著比那銀朱合我眼緣,你爭氣些,切莫讓她跑到你前頭去。”
夏里心里了然,她莞爾一笑,聲音輕快道:“我必不會辜負姐姐期望,改日姐姐得空,我再來找姐姐玩。”
白芍點頭應允,謝嬤嬤平日里對兩個大丫鬟頗有照顧,前人栽樹后人乘涼,夏里也算是得了謝嬤嬤的福蔭了。
夏里拿著二十兩銀子只覺手里沉甸甸的,她塞入袖籠仔細收好,財不露白最為妥當。
與她同屋的人太多,銀子放哪都不安生,天天踹在身上做活計也不方便,倒不如找個地方挖洞將銀子埋起來。
夏里積攢點銀錢不易,握在自己手里方才踏實,她前腳被石蜜喊走,后腳所有人都知道她在老太太跟前露臉了。
她一回來,麥冬便眼神發亮的迎了上去,迫不及待問道:
“夏里,聽說老太太召見你了,可是發生何事了?”
香薷和蔓青也豎著耳朵在聽,夏里輕吁一口氣,輕描淡寫道:“沒甚大事,不必太擔心,我送你的牙刷可還好用。”
麥冬不知她為何轉移話題,下意識回道:“牙刷自是好用的,干凈又省事兒……”
香薷眉頭微蹙,走上前道:“莫不是老太太喚你過去,與這事兒有關?”
她要比麥冬敏銳許多,夏里輕笑道:
“我送阿嬤抹額時,也給她老人家送了兩把牙刷,阿嬤覺得新奇有趣,便拿給老太太瞧,結果老太太覺得實用,就想給府里各主子都送些,這才喚我過去問問。”
香薷有些不可置信道:“難不成,你要給府里主子們做牙刷?”
夏里笑著搖頭,“哪能啊,我做的粗糙簡陋,咱們用用也就罷了,主子們自是要找手藝精湛的工匠去做了,牙刷做工簡單,我將方子寫出來就成。”
蔓青到底是汪掌柜女兒,商業嗅覺敏銳,她脫口而出道:
“連老太太都說好的物件兒,拿到外邊兒賣必會賺個盆滿缽滿,你將方子輕易舍出去,可真是大方。”
夏里挑眉輕笑道:“這不是大不大方的事兒,我賣身契攥在老太太手里,連骨頭渣子都是老太太的,別說外出行商了,出院門都得請示嬤嬤,到底比不得你自由。”
蔓青因為夏里這話,莫名生出幾分優越感,她揚著下巴道:
“你說的也是實情,咱們雖然都是下人,但你同我自是不能比的,我爹畢竟是大掌柜。”
麥冬翻了個白眼,不客氣道:“你不也是簽了賣身契的奴婢,同我們一樣干著伺候人的活計。”
蔓青輕蔑的瞥了她一眼,滿臉高傲道:“你們要做一輩子的奴婢,我只是暫時的。”
麥冬還想同她辯駁,香薷拉拉她衣袖,示意她閉嘴,轉頭她又看向夏里,輕聲道:
“不管怎么說,你都在老太太那里掛上名號了,只要不出差錯,日后前程都不會太差,老太太可有賞賜?”
夏里笑瞇瞇道:“老太太知我擅刺繡,就免了我灑掃、浣洗衣物等粗活,以后只需澆花、喂鳥,做做繡活就成,這算不算賞賜?”
麥冬滿臉艷羨道:“這賞賜比什么都強,以后你那手也可以慢慢養回來了,不然時間長了,繡線都能刮斷。”
香薷也很是羨慕,她感慨道:“老太太喜歡聰慧的丫頭,像我這般老實木訥,什么都不會的,只怕很難出頭了。”
夏里寬慰道:“只要你用心當差,老太太遲早會看見你的好。”
香薷勉強笑笑,她打起精神道:“夏里,你夜里多教我們識些字吧,這樣說不定,我也能變聰慧。”
夏里哭笑不得道:“咱們屋里燭火太暗,時間長了會傷眼睛,讀書識字得慢慢來,不要著急。”
她既答應要教,自不會食言而肥,只是她的眼睛更重要,容不得半點差池,夏里并沒有舍己為人的崇高精神。
香薷也知道不能操之過急,她壓下心里的煩躁,語氣平靜道:“你說的對,切不可因小失大,就按照你定的章程來吧……”
夏里自手中活計少了后,常被謝嬤嬤喚去練字做繡活,她那屋里筆墨紙硯樣樣齊全,連針線笸籮都安排妥當,平日里阿嬤去伺候老太太,有空就回來同她一起說話,兩人處的越發親近。
昨兒夜里下了雨,夏里晨起喂了鳥,又練了兩張大字,然后去院里走走舒緩眼睛,她從不故意在老太太跟前找存在感,散心也只蹲在無人靠近的假山石中納涼發呆。
她手里拿著未吃完的饅頭,掰的又細又小去喂錦鯉,這池塘的錦鯉養了好些年頭,各個都成精似的,夏里逗的不亦樂乎。
她正玩的起勁,突然聽到有腳步聲傳來,夏里微微蹙眉,平日里這個時候,各院主子都請安回去了,老太太也不會出來,也不知今兒是誰過來了。
夏里屏息凝神,不敢有大動作,她剛豎起耳朵,忽聽一道粗啞的聲音響起。
“大姑娘莫惱,老太太不過略敲打幾句,不痛不癢的,您面上恭敬聽著便是,不必為此慪氣。”
被喚做大姑娘的陸卿禾,語氣不耐道:
“祖母真是越老越糊涂,我那滴水琉璃垂簾發冠乃是姨母所贈,平日里都舍不得戴,那賤婢將其弄壞,我打殺了出口氣又何妨,用的著這般大張旗鼓的訓誡我么,真是小題大做。”
那老嬤嬤意味深長道:“姑娘乃是國公府嫡長女,您的名聲不容有礙,老太太這般做是為了您的將來著想。”
陸卿禾靜默不語,過了片刻方才冷聲道:
“昨夜是我沖動了,娘已處理妥當,那賤婢也拖去亂葬崗了,想來不會留下后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