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氏抬頭瞇著眼瞧向兒子,唉聲嘆氣道:
“我哪能閑的住,我多洗幾件衣衫,你就能少抄些書,讀書人時間寶貴,該用在正道上才是。”
何文翰嘴角下垂,眉頭緊鎖,忙蹲下身將母親手中的衣衫丟進盆里,沉聲道:“先別洗了,兒子有要事跟您說。”
鄒氏只當他在書院出了事,緊張道:“怎么了?可是你惹上麻煩了?”
何文翰扶著母親胳膊,眼角露出一抹淺笑,嗓音輕緩道:“您別擔心,是好事,進屋我再慢慢跟你說。”
鄒氏一聽這話,略放下心來,她提起衣擺擦拭手上水漬,喃喃道:
“我這眼神越發不好使了,若還能繼續做些針線活補貼家用,咱娘倆日子過得也不至于這般落魄,真是老天不公。”
何文翰攙扶著她進屋坐下后,先給她倒了杯熱水,而后才道:“娘,我們很快就不用過這樣的苦日子了,若是此事成了,我讀書科舉有人幫扶,您也能好好安享晚年了。”
鄒氏難以置信道:“這怎么可能?你莫不是做了什么掉腦袋的事?我兒可千萬不能糊涂啊。”
何文翰無奈道:“娘想到哪里去了,我不過是手無縛雞之力的窮書生,又能做什么傷天害理的事,是方夫子找我說了件事。”
鄒氏知道方夫子,當年她陪著兒子去東籬書院交束脩,方夫子知曉他們家境貧寒后,主動免除了部分費用,鄒氏一直感恩在心。
她聲音輕快道:“既是方夫子說的,那肯定不是壞事,你快與我說說。”
何文翰難掩激動道:“夫子家中走失的妹妹找回來了,他欲讓我做方家贅婿,我若能與方姑娘共結連理,咱母子倆的日子會好過許多,這事兒您覺得怎么樣?”
頃刻之間,鄒氏的臉色由晴轉陰,她喘著粗氣道:
“你給我跪下!我含辛茹苦撫養你長大,省吃儉用供你求取功名,結果你竟要做背棄祖宗的事兒,簡直大逆不道!”
何文翰直直跪了下來,面露不解道:
“母親,自我爹死后,咱家田地被族人霸占,他們不僅沒有給過我任何幫扶,還不遺余力的打壓我,這姓氏要了又有何用?”
鄒氏神色更加難看,她眼中燃燒著怒火,鬢角青筋輕輕跳動,怒斥道:“你延續的乃是你父親的姓氏與血脈,你若當了這勞什子的贅婿,將來生育的子嗣就是方家人,你到了地底如何同你父親交代?你對得起他嗎?”
何文翰聲音低沉道:“母親,只要是我的子嗣,不論姓什么都不打緊,我們已經活的如此艱難了,何必非要執著于姓氏呢?”
鄒氏臉色陰沉的能滴出水來,她固執道:“此事我不同意,你若執意要做方家贅婿,我就一頭碰死在這里,反正也沒指望了,我活著沒甚意思。”
何文翰眼神中充滿了無助,他雙手捂住臉龐,試圖掩蓋內心的痛苦,過了片刻,方才顫聲道:
“您可知錯過了方家姑娘,我此生就再無可能娶世家女了,就算日后高中狀元又如何,我身后無權勢,只能如螻蟻般任人差遣,您到底明不明白?”
鄒氏緊緊咬著下唇,雙手不由自主的握緊,她聲音嘶啞道:“既然方夫子瞧中你了,說明你是可造之材,方家這門婚事自然是好,但你不能入贅,只能將方姑娘娶進門,屆時她帶著豐厚的嫁妝過門,咱家日子依舊好過,你說呢?”
何文翰眼神怔愣,不太確定道:“方家怎會同意此事?咱家連像樣的房屋都沒有,娶她進門這日子又該如何過?”
鄒氏見兒子意動,趕忙道:“這事我去同方太太說,方家既然疼女兒,肯定愿意為她銀錢,房屋可以用她的嫁妝新蓋,這有何關系。”
何文翰印象里,母親勤儉持家會過日子,對他全心全意,婚姻大事交由她做主倒也使得,他沉吟道:
“此事宜早不宜遲,明日您就去辦,只要方姑娘答應下嫁,咱家什么條件都答應,您得放低姿態與他們談,切不可得罪人。”
鄒氏想到自己要與世太太結親家,內心激動不已,她胸有成竹道:“你且放寬心,談婚論嫁之事我比你懂。”
何文翰出于對母親的信任踏實的放下心來,隔日,鄒氏起早同鄰居借了身像樣的衣衫,將自己拾掇的干凈整潔,然后便往方府而去。
她舍不得錢坐牛車,只能自己走著去,等到方府門口,差不多都快晌午了,鄒氏嘴皮子利索,同門房好說歹說,才求得對方進去通傳。
榮氏這會子閑來無事,聽說書院學子的母親求見,擔心有什么事,通情達理的讓人請她進來。
鄒氏進了方府,只覺眼睛不夠看,處處雕梁畫棟,連伺候的下人都比她穿著得體,她似乎能明白兒子的心思了,有了方家倚靠,將來確實能少走不少彎路。
鄒氏跟著丫鬟進了內院,甫一入內,便見榮氏養尊處優的坐在上首,明明榮氏比她還要大幾歲,瞧著卻細皮嫩肉,氣質獨特,讓人羨慕。
鄒氏面色復雜的低垂著眼眸,走上前福了福身,榮氏手中握著團扇把玩,聲音溫和道:“您不必多禮,快快坐下吃杯茶,不知您是哪位學子的母親,到我府上來是有何事?”
鄒氏有些拘謹的坐在圓凳上,她接過丫鬟遞來的茶盞,一口氣將茶水飲盡,客氣道:
“我是何文翰的母親,此次上門,是想跟您商議我兒同貴府姑娘的婚事。”
榮氏笑意微斂,語氣不滿道:“還請這位夫人慎言,我女兒才剛回來,暫不考慮婚嫁之事,你可能跑錯地方了。”
鄒氏握著茶盞的手緊了緊,她鼓起勇氣道:
“是方夫子與我兒說的,他想讓我兒入贅方家,可我夫君早亡,膝下只這一根獨苗,若是入贅家里就斷了香火。
我思慮再三,想了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就讓方姑娘下嫁我家,您放心,我定會待方姑娘如親閨女般疼愛,不讓她受任何委屈。”
榮氏被這話給氣笑了,她眼中流露出無法遏制的怒氣,譏諷道:
“你身上衣衫瞧著不大合身,莫不是借來的吧?你都窮成這樣了,竟還敢如此癡心妄想,不讓我閨女受委屈?你說出這話就是在委屈她,挑你兒子做贅婿,那是給我方氏旁支姑娘選的,他連給我女兒提鞋都不配,你還是回家做夢去吧,夢里什么都有。”
在鄒氏心目中兒子萬里挑一出類拔萃,豈料今日竟被如此貶低,她身體微微顫抖,憤怒不已道:
“方太太怎能如此說話,我兒再不濟也是東籬書院的學子,你貶低他,豈不是連書院也貶低進去了。”榮氏嗤笑道:“你真是好大臉,何文翰可代表不了東籬書院,你若覺不忿可以退學,書院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
鄒氏臉色蒼白,神情緊張道:“結不成親家還有師生情義在,你何必如此不留情面。”
榮氏冷笑道:“你敢將我女兒與你兒子掰扯到一起去,就別怪我說話難聽,就算是我方家旁支的姑娘,也不會招他為贅婿,此事到此為止。”
榮氏言辭間帶著強大的威壓,讓鄒氏呆愣原地無所適從,榮氏身旁的仆婦極有眼力勁的將她給轟了出去。
榮氏那點好心情,全叫她敗壞了,方其正剛從書院回來,就被正院丫鬟給請了去,他一進屋,榮氏就沒好氣道:“你那么著急忙慌給乖囡挑贅婿做什么,是嫌她在家礙你眼了?”
方其正哭笑不得道:“怎么可能呢,我只是想尋摸一個先好好調教幾年,然后再跟匡家解除婚約,妹妹就是留一輩子我都不會嫌棄,您想多了。”
榮氏想到鄒氏就來氣,她不滿道:
“你就算挑,也要挑個父母通情達理的人啊,今日那何文翰母親都找上門來了,你知曉她跟我說了什么混賬話嗎?”
方其正表情微斂,肅聲道:“她說什么了?我昨兒才詢問何文翰的意思,他母親這么快就找上門來了?”
榮氏嘴角揚起輕蔑的弧度,冷聲道:
“對方不僅找上門來,還跟我說他們家就一根獨苗,不能入贅斷了香火,妄圖讓我乖囡下嫁他家,真是豈有此理,這當母親的如此不識時務,兒子又豈是好貨色,我不管,這事你給我處理妥當,不可傳出去壞了乖囡名聲。”
方其正只覺怒氣在胸腔中翻騰,他咬牙切齒道:“諒他也不敢胡言亂語,我沒同他說妹妹名諱,方家旁支還有姑娘呢,此事我會處理妥當,娘別生氣,也莫讓妹妹知道此事。”
榮氏白了兒子一眼,沒好氣道:“我哪敢讓乖囡知道,這事兒就當未發生過,你妹妹的婚事自有我來操心,你就別跟著裹亂了。”
方其正理虧的摸摸鼻子,態度端正道:“母親教訓的是,我下次絕不會魯莽行事。”
榮氏知道長子出于好意才如此行事,倒也沒揪著這事不放,方其正從正院出來便去見孫馥雅,到了傍晚,夏里便收到了大哥大嫂的禮物,還是喜梅親自送過來的。
夏里瞧著匣子里琳瑯滿目的首飾,不明所以道:“哥哥嫂子怎么又給我送首飾,我已經夠多了,你拿回去給嫂子用吧。”
喜梅自是清楚內情的,有些話她不好說,只含笑勸道:“三姑娘只管收下,這都是大爺親自為您挑選的,姑娘家首飾不嫌多,您日日都戴不重樣的,這樣多好。”
夏里有些哭笑不得,她示意杜若將首飾收下,又同喜梅閑話兩句,然后才命石蜜送她出去。
石蜜將人送出翠華庭,剛要轉身往回走,就見外院一丫鬟將她喊住。
“石蜜姐姐,外頭有個從京都來的男人,說是給您捎了些東西過來,讓您親自去拿。”
石蜜面上一喜,以為是父兄惦記她,千里迢迢托人給她送東西了,她來不及跟夏里說一聲,便興致勃勃往外面跑去。
等到了大門處,又與門房說了會子話,方從角門出來,抬頭見不遠處站了個皮膚黝黑的男人。
石蜜徑直朝男人走去,客客氣氣道:“多謝小哥替我捎東西,不知我家里人送什么來了?”
順子不著痕跡的打量了石蜜幾眼,心里暗自嘖舌,這深宅大院出來的婢女都漂亮的跟朵兒似的,人與人之間果真不一樣,他笑嘻嘻道:
“姐姐勿怪,我是來送東西不假,卻不是替您家人送的,這是我大哥送給你家姑娘的,勞煩你交給你家姑娘。”
石蜜表情微斂,警惕道:“你大哥是誰?好沒規矩的人,以為什么東西都能送到我們姑娘跟前嗎?”
順子撓了撓頭,他也不知道怎么哄人,只得討饒道:
“姐姐莫惱,我大哥不是外人,他與你家姑娘有婚約,還是他從京都護送你們回來的呢,你忘了嗎?”
石蜜臉色稍緩,狐疑道:“他跟我們姑娘示好,為何不親自過來?”
順子挑眉笑道:“我大哥升官了,他如今是正四品的指揮僉事,手上事情太多,實在走不開,所以才托我來送,你就行行好,替我送給方姑娘吧。”
若是不相干的外人,石蜜肯定喊府中護衛將他趕走了,哪還會聽他啰嗦,匡承瑞到底不同,如今兩人婚約還在,說不得他走運能成姑爺也未可知。
石蜜下巴微抬,頤指氣使道:“你將盒子打開,讓我瞧瞧里面是甚,若是亂七八糟的東西,可別污了我們姑娘眼。”
順子毫不猶豫將錦盒打開,他得意洋洋道:“姐姐瞧吧,這是我大哥親手雕刻的蜻蜓發簪,這蜻蜓還會動,跟活的一樣,蜻蜓身上的綠寶石,乃是我大哥繳獲的戰利品,這發簪真可謂用心至極。”
石蜜也算是見多識廣了,這蜻蜓發簪雖算不上名貴,但那份靈動勁兒倒與姑娘相得益彰,她也沒想到,匡承瑞看著默不做聲,竟這般會討人歡心。
她將錦盒蓋上伸手接過,態度溫和道:“看在匡大人誠心一片的份上,我替你送到姑娘跟前,你先不忙走,若是姑娘不收,我再還回來。”
順子嬉皮笑臉道:“別呀,哪能不收呢,姐姐替我大哥說說好話,你家姑娘若能嫁我大哥,我大哥保準掏心挖肺的待她好。”
石蜜捂嘴輕笑,“行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等著便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