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天師果然在龍驤樓船上見到了趙真。
趙真的狀態很糟糕。
他原本面白無須,臉色紅潤,皮膚細膩如嬰兒,年過百歲卻無一絲皺紋,頭發烏亮且濃密,眼神明亮溫潤,很有神采。
儀態和氣度更是挑不出半點毛病。
即便比不過東方朔雍容儒雅,也散發令人心折的上邦貴氣。
這會兒趙真胡子拉碴,眼角有明顯的魚尾紋,華發滋生,兩鬢已然斑白。
曾經光滑飽滿的額頭,像是失去水分的橘子,皮膚黯淡無光,抬頭紋能夾死蚊子。
他不僅衰老了許多,狀態也十分糟糕。
向天師就見他雙眼通紅,眼球布滿血絲,如同幾天幾夜沒睡覺的普通人,眼角還有一坨飽滿的膿黃眼屎,臉上竟生出黃褐色的老人斑,看著臟兮兮,很不干凈。
身上更是散發濃郁的腐臭氣息,像是生大病的人兩個月不洗澡。
“趙仙師,你這是怎么了?”向天師大驚失色。
他先前還遠遠窺探過羽鳳仙。
羽鳳仙雖耷拉著眼皮,走路像是鬼在飄,看著十分頹廢,可她至少臉頰光滑白皙,只能看到困意和渾噩,沒半點衰敗之相。
“我很好,你怎么找到這兒的?”趙真一開口說話,竟在輕輕喘氣。
“你很好?你這樣叫很好?”
向天師有些激動,可看趙真表情認真且自然,又不像是在敷衍。
趙真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淡淡道:“我知道使用釘頭七箭書有代價,可代價竟這么大,還是出乎我意料。
不過我底蘊雄厚,完全承受得起。”
向天師道:“什么代價,竟讓先生如此憔悴?”
趙真沉思片刻,道:“大概是氣運和壽元,代價不小,但也有限。”
向天師駭然色變,失聲叫道:“這代價還不算恐怖?”
趙真嗤笑一聲,道:“天門鎮還缺補足壽元的神藥?我記得太子殿下新得一支萬年何首烏。
等我咒死羽鳳仙,請殿下分我一半。
服用了何首烏,我立即恢復如初,甚至更顯年輕。
至于氣運,更加簡單。
吾等臣子,輔弼君王,為國效死。
只要國運長存,吾等人臣,自然氣運不衰。”
向天師明白他的意思。
天門鎮乃東沙域、西沙域交匯之處,商貿異常繁華,找到增壽神藥不難。
補足氣運,則是讓國家的龍氣來承擔氣運之反噬。
看趙真這意思,難道要讓西蜀龍氣來為他彌補損失?
向天師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把喉嚨口的指責,又吞了回去。
——算了,反正西蜀是李家的,龍氣和國運也是李家的,和老道我無關。
“上次詛咒行腳僧時,似乎并無如此嚴重的反噬。”他疑惑道。
趙真冷冷道:“無名老僧能和羽鳳仙比?她可是天生圣人,是被老天爺惦記的存在。”
“羽鳳仙最近的情況,你可了解?”向天師試探道。
趙真道:“她對我一無所知,我卻知道她的一舉一動。”
向天師又激動了,“她已經找到龍驤樓船,還曾悄悄潛水靠近。”
“我知道,但她上不來。”趙真自信道。
向天師道:“老道跟你說實話,羽鳳仙的狀態遠比你好。”
趙真提高音量,也開始激動,道:“狀態看起來好,有什么用?
她魂魄七分,已經被我拜散其中之五,只差兩次,她必死無疑。
哪怕死的時候依舊唇紅齒白、青春嬌艷,可死人終究是死人。
我看起來蒼老衰敗,可活著就是活著。”
向天師心里越發覺得他狀態不對勁,斟酌著說道:“我從詠河宮過來,剛見過太子。
殿下下午時收到玄隱真人的信函,里面提到過羽鳳仙——”
他話沒說完,便被趙真粗暴打斷。
趙真使勁揮手,大聲叫道:“開弓沒有回頭箭!你告訴李榮基,我必定要完成最后的詛咒,羽鳳仙必死!”
向天師皺了皺眉,道:“殿下并沒勸你放過羽鳳仙,太子只想了解詛咒的確切情況。有了確定的消息,才好回復玄隱真人。”
趙真臉頰鼓起一根根可怖的粗大青筋,咬牙切齒道:“還需要了解什么?
只等今晚再拜一次,后天我隨時可以用弓箭射殺草人,讓羽鳳仙命喪黃泉!
這是不可更改的天數。”
向天師連連擺手,道:“趙先生,你別激動,殿下并非質疑你和釘頭七箭書。只是羽鳳仙說——”
趙真站起身,朝著他咆哮道:“無論羽鳳仙怎么說,怎么哀求,都沒用!結果不會更改。”
向天師也站起身,道:“既如此,我先回去了。”
他拱了拱手,便頭也不回地轉身往閣樓外面走。
“你站住!”趙真叫住他,面色陰晴不定,道:“既然太子憂心,你且留在船上,親眼看我如何拜死羽鳳仙。”
“殿下等我回稟消息呢!”
登船時,向天師還真有留下觀看趙真演法的心思。
現在他只想離趙真遠遠的。
“傳句話而已,讓仆人幫你送信。”趙真冷聲道。
向天師無奈,只能手書一封,請隨同而來的曹衛率,將消息交給太子。
有趙真在邊上看著,他也不敢將真心話寫出來。
“趙真是怎么回事?”
雖留在樓船上,向天師卻不肯再跟趙真同處一室.其實趙真也不愿別人打擾自己,很不耐煩地揮手讓他出去等待午夜降臨。
向天師便找到了“紅葉劍仙”賀玄。
剛才在三樓跟趙真交談時,賀玄并沒陪伴在側。
他摟著兩個嬌嫩的少女,在一樓喝酒。
“趙真大概是瘋了,沒瘋也快了。你就在這兒待著吧,連我都不愿再和他說話。他現在不是正常人,沒法正常交流。”賀玄道。
向天師很認同他的話:趙真在瘋狂的邊緣徘徊。
“怎會如此?”他疑惑道。
“釘頭七箭書又不是我的,我哪知道?”賀玄搖了搖頭,嘆道:“我只曉得,詛咒羽鳳仙的第一日,趙真還算正常。
第二次夜拜草人后,他開始心如火發、意似油煎,思想混亂、渾渾噩噩。
之后狀態越來越糟糕,可他自己察覺不到,他覺得自己很清醒。
從登上樓船的第二天開始,他一刻鐘也沒休息,沒有睡覺。
我勸他睡一會兒,他竟然說他睡了很久,才剛醒來,不用睡。”
向天師驚道:“這,這不是羽鳳仙才該有的癥狀嗎?”
“羽鳳仙同樣心中煎熬,就看她和趙真誰先頂不住吧。”賀玄古怪一笑,接著又道:“趙真雖有點瘋狂,可他至少記得按時拜草人,羽鳳仙必定熬不過他。
后天就是第七日,待趙真用弓箭射穿草人心口,羽鳳仙立即一命嗚呼。”
向天師遲疑道:“羽鳳仙曾自信宣稱,她身負天命,趙真必遭反噬。
先前我當她在吹牛。
現在看到趙真那副衰朽的模樣,我感覺她應該真有一定把握。”
賀玄淡淡道:“羽鳳仙不是普通人,咒殺她肯定要付出不小的代價。
可釘頭七箭書不是普通魘鎮之術,只要拜足七日,真仙也會死。”
向天師輕輕點頭,“我只覺得她的話有點道理,并不認為她扛得住釘頭七箭書。”
龍驤樓船既是戰船,又是冷府的豪華游輪。
從船底到最頂層,有三十米高,長有八十多米。
去年三十六國聯軍逼近天門鎮,此樓船還承載上百臺床弩,參加過迎祥府保衛戰。
現在它被清空了甲板,空蕩蕩,除了巡邏的武士,什么也沒有。
等三更天到來,四位身材高大的冷府武士走到甲板中央,拉住環扣,用力掀開一塊丈寬的方形木板。
向天師走到邊緣低頭一瞧,就見艙底,以五色土壘砌了一座丈高的祭臺。
規模比紫山別府那個小了不少,但該有的儀軌之物,一樣不缺。
趙真沒有走甲板。
他先進入艙底,沿著祭臺的臺階一步步走到最高層,來到一個草扎小人前。
草人遠比老和尚的稻草人要小,可以一手掌握,且沒穿衣服,只在胸口貼了符紙,其上書寫羽鳳仙之名和生辰八字。
就在同一時間,睡夢中的小羽心有所感,第五次從盤坐中起身,推開房門,直面屋外幽暗深淵。
“羽鳳仙,你回來吧羽鳳仙,回歸原初的黑暗吧”
一如既往,腸蟲從深淵下方鉆了出來。
不過和第一次耀武揚威、聲勢浩大不同,它顯得纖細虛弱了很多,看著有點焉頭耷腦。
小羽神情自若,對腸蟲的叫喚毫無反應,只低頭看下方的深淵,嘴上喊道:“母親,父親,孩兒來啦,你快上來呀”
五天前,她第二次打開房門時,腐爛巨眼直接映入眼簾。
四天前,她第三次打開房門,腐爛巨眼緩緩從下方升上來。
現在,她連著叫喊好幾聲,等了好一會兒,腐爛巨眼只露出半面——另一半藏在黑暗深淵之下,只有半個腐眼能被小羽“看”到。
“羽鳳仙,你回來,回來,快回來”
腸蟲這會兒卻擺脫萎靡,變得格外狂暴憤怒,像一條蟒蛇,朝著小羽狠狠咬來。
距離太近,甚至帶來呼嘯風聲,可以聞到腐爛的臭氣。
“唰!”小羽右手“巧實劍”輕輕一旋,劍光畫了個圓,將她和腸蟲的“聯合之夢境”斬斷。
本已來到她跟前的腸蟲,又瞬間間隔無限遠,咆哮遠去,腐臭不可聞。
“黑暗之老娘啊,你必須親自出來,只靠廢物腸蟲沒用。”小羽大笑道。
“嗖”腐爛巨眼被激怒,一下子從深淵之底跳出來,快若瞬移,直接來到她面前。
小羽立即變成“面粉人”,神魂之力化為粉塵,飄向巨眼。
下一刻,小羽消失,小一號的腐爛巨眼取而代之。
往日,仙武主神只占據小羽一部分的神魂之力;現在,將自己全部心神都投入魔眼。
她徹底變成了魔眼。
不僅和對面魔眼氣息相似,關鍵是兩個魔眼完全被心神之力連接在一起,如同一個整體。
龍驤樓船,船艙祭臺上,趙真手捧釘頭七箭書,朝著小羽的草人拜了一拜。
夢境維度,兩顆魔眼都像是挨了一悶棍。
腐爛巨眼體量大,承受的悶棍更重;小羽魔眼體量小,承受的悶棍稍輕。
兩顆魔眼的表面,都出現一道道裂紋。
仿佛被棍子敲打的泥球,開裂了。
“呃啊”
祭臺上,趙真五內俱焚,仿佛真的有大火在焚燒他的心,在煎他的靈魂。
他張開嘴巴,竟有一股焦糊之氣,從喉嚨口噴出來。
一瞬間,他眼前一片模糊,身子有些搖搖晃晃。
但奇怪的是,明明他十分痛苦,卻又像是進入睡夢中,感覺不到身體的痛。
他渾渾噩噩,又對著草人拜了一下。
夢境維度,小羽開始精神恍惚,魔眼主神幾乎要消散開。
有一種莫可名狀的強大規則之力,要將她的神“拆散”。
假如靈魂是一顆冰糖,冰糖的不同造型,代表不同的仙武主神。
此時魔眼主神形態的冰糖,要被一股規則力量拆解成為分散開的糖分子。
小羽魔眼變得有些形態朦朧。
仿佛冰糖落入滾燙的開水底部,暈開朦朧的糖稀。
對面的腐爛巨眼也朦朧了一下,又迅速凝聚成清晰的魔眼形態。
哪怕只剩殘肢,可它依舊是混沌魔神。
“赫赫”
祭臺上,完成第二拜的趙真,掐著自己喉嚨,張大嘴巴,艱難喘氣。
他拜的不僅是小羽,還順帶拜了混沌魔神殘肢。
肢體雖殘,混沌魔神的意志卻真實不虛。
“趙先生,你怎么了?”甲板上的向天師驚疑喊道。
見到趙真身子搖搖晃晃,他猶豫了一瞬,還是縱身一躍,落到祭臺上。
他伸手相扶,像是摸到一塊燒紅的火炭。
“啊呀”向天師不是武者,一個沒忍住,又將趙真推了出去。
趙真本就迷迷糊糊,被猛地推了一下,立即撲向前方的祭臺。
“嘩啦”
祭臺上擺了個草人,草人頭頂和腳下各有一盞油燈,邊上還有一本釘頭七箭書。
趙真撲倒了燈燭,仿佛他自己成了個稻草人,瞬間被燭火引燃。
且火焰迅速蔓延全身,將他燃燒成一個巨大的火炬,火焰騰空七八丈。
體表著火,體內暗火焚身,趙真竟如同一枚爆竹,原地猛地爆炸開。
“轟”
向天師猝不及防,被爆開的熾熱氣息推著橫飛兩三丈,一直撞到船艙內的支撐柱才停下。
“轟隆”祭臺四分五裂,有火光從上方的甲板窗口噴出,仿佛放煙花,焰光璀璨,且船底厚實的木板被鑿出個大窟窿,巨型樓船搖晃著緩緩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