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羽滿意地點了點頭,“乖兒,你為我修建的‘老封君府’,可還在?”
池邈道:“一直都在,仆人丫鬟全部配備整齊,娘您隨時可以入住。“
小羽輕輕拍了拍芍藥姐冰涼涼的鬼手,笑道:“你聽到了,老封君府本就在那兒,早為我準備好了。
即便你不住進去,房子和仆人也放在那,白白浪費。”
“可我終究只是個普通的鬼,身上也沒有陰德,怎么配得上陰曹福地的‘封君府邸’?”芍藥道。
小羽道:“我兒,你先起來。”
池邈這才從地上爬起來。
小羽指著芍藥,問道:“你姨母是個什么情況,你可了解?”
先前沙欣離開時,小羽已明確告訴他,喊鬼兒子池邈過來,是為了芍藥。
此時池邈自然是有備而來。
聽到“小·老母”的問題,他立即答道:“姨母屬于枉死,若無陰宅安生,會被鬼差送到枉死城。就像當日的張小巧.”
剛說到這兒,他又變得猶猶豫豫起來,還用遲疑的目光看著姨母。
“怎么了?難道有地府機密,必須避開別人?”小羽問道。
芍藥立即道:“正好柳姑姑找我,你們先聊,我們去邊上說話。”
“不,不是什么機密。”池邈連連擺手,可說話時又變得吞吞吐吐,“來之前,我看過《生死簿》上姨母的命數。
姨母為我尊長,我為晚輩,當避尊者諱”
小羽明白了,芍藥的命數不太好,說不得還涉及些不堪的隱私。
她也糾結起來。
芍藥蕙心蘭質,也有所明悟。
她抿了抿唇,道:“池邈,你知道什么,直接說吧,我已落到這地步,還有什么好避諱的?”
池邈又看了一下小羽的臉色,才道:“姨母紅顏薄命,死后無人收斂尸體,亡魂哀嚎無助,化為厲鬼,騷擾貴人時,被法師打入十八層地獄.”
芍藥面色煞白,身子搖搖欲墜。
柳姑姑心中驚駭。
騷擾貴人,必定是太子爺了。
敢騷擾太子爺,這能有好結果?
小羽怒道:“閻王爺大公無私,豈能任由法師胡作非為?”
池邈道:“生死簿上記載的不是閻王爺的判詞,是命數。
大概姨母被打入十八層地獄后,會大聲喊冤,等熬過了刑期,閻王爺會.安排姨母去輪回投胎。”
小羽更怒,這算什么命數?
芍藥姐即便不是什么大賢、大德之人,至少沒有為非作歹、無故害人,憑什么要去十八層地獄苦熬?
她心中怒,卻知道對池邈吼沒用,吼出來還讓芍藥姐更傷心。
芍藥自己忍不住了,“難道我被賀玄擄走、玷污、凌辱,最后折磨致死,都是命數?是我該受的?”
池邈道:“姨母且息怒!甥兒之所見,僅僅是姨母過去的命數,您現在的命數已然改變。”
頓了頓,他又委婉道:“甥兒所見之生死簿內容,并不詳細記錄具體之事。
書頁上無賀玄出現,也沒寫姨母被歹人擄走的命數。
具體的判詞,甥兒不能透露,只說結果。
您紅顏薄命的結局,早在和西蜀太子李榮基相遇起,已經注定。
您不一定是被人擄走,卻必定咳,大概會帶著怨氣和不甘死去,怨氣讓您去找西蜀太子。
他可是天大的貴人呢!
人分等級,命有貴賤。
陰鬼冒犯大貴人,就是大罪。”
他又看了小羽一眼,舉例道:“就比如當日在橫沙關,我和另一名鬼神去找干娘,被干娘直接吼死。
地府沒判干娘有罪,反而責怪我們冒犯‘貴人’。
我的上官都被發配去了北方大荒漠。
我們還是陰司鬼神,尚且如此,更別說普通怨魂。”
芍藥內心憤慨,道:“閻王老爺都不問一聲,我為何會冒犯大貴人?”
池邈道:“姨母,規矩就是如此。人鬼殊途,本就不該有交集。
縱然您有冤屈,可以去向閻王爺告狀。
一旦查明實情,閻王爺必定為您伸冤。
閻王為亡魂伸冤,是應該的,亡魂不該騷擾貴人,也是規矩,并不沖突。”
芍藥問道:“閻王老爺會勾了大貴人的魂魄?”
“呃,這倒不是,鬼神一般不會審判活著的官員和貴人。
陰司只會記下大貴人的過錯。
等大貴人死后靈魂進入地獄,再算總賬。”池邈道。
芍藥又問:“如果小鳳仙不殺賀玄,賀玄成仙了咋辦?”
池邈苦著臉道:“別說成仙,但凡賀玄再苦修十年,練成陰神后,去地府勾銷自己的‘人籍’,地府鬼神也沒辦法處置他。
善惡有報、天地無私,這是肯定的。
但有的人福緣深厚,有的人福氣淺薄。
犯了同樣的錯,福氣淺薄者,可能直接被城隍抓去打板子。
就比如你們天門鎮的胡掌柜。
福緣深厚者,鬼神也欺軟怕硬,不敢招惹。
將來若是成仙做佛,化解舊日罪孽,更是非常容易。
那賀玄,我估計就是福緣特別深厚——”
“厚個屁!賀玄已成死鬼。”小羽淡淡道。
池邈怔了怔,點頭感慨道:“縱然賀玄福緣深厚,可他遇到了干娘。”
柳姑姑驚疑道:“小鳳仙福緣更加深厚?”
池邈搖頭道:“那倒不是,干娘是煞氣重。本身似乎是應劫之人,很容易成為別人的‘人劫’。
就比如這一次,賀玄該不該死?
單論這一件事,他該死!
可若沒有干娘,賀玄的惡業暫時不會被引發。
將來他運氣好,投效英主,有大功于天下黎庶,輕易化解惡業,還有福報留下。”
柳姑姑莫名想到了清河郡王。
她忽然有些明白,為何王爺一定要和小鳳仙劃清界限了。
池邈看著自己干娘,又道:“就像咱娘,娘身上累積了大量的天地功德。
現在隨便殺十人百人,死后去了地府,都不會遭報應,只會削減功德。
善惡有報,一直存在。
可就像凡人存錢,你存的錢多,不怕浪費一兩次。
現在借貸銀兩,死前還清債務也行。
唯一的問題是,功德可抵消惡業,卻化解不了因果。
陰功、惡業,都是陰司閻王爺制定的‘陰律’。
因果是一個人所做之事,天地間存留的痕跡,難以抹除。
殺了人太多,哪怕功德加身、福運連綿,依舊會陷入殺劫,身死道消。”
小羽皺眉道:“你聽誰說我煞氣重,是應劫之人?”
池胖子訕訕道:“干娘勿惱,這非是貶低之辭。類似您這樣的人,世上還有很多。
陰司鬼神,別的見識可能淺薄,生死之事卻是天天見,有了經驗。
這次您當眾砍賀玄人頭,陰司鬼神都很震驚呢!
我查閱生死簿的時候,西蜀判官司的大人們就在討論,說你果然是個殺星。”
“賀玄在陰曹地府很有名?”小羽問道。
池邈道:“他師父蟲達,您不知道?蟲達在大秦的名聲,比您在西蜀的名聲都響亮。
而且,前陣子賀玄和趙真還威逼西方陰曹,讓我們交出大秦逆匪。
事情鬧得挺大,閻王老爺都有些焦頭爛額。
結果這樣的兩個大麻煩,輕而易舉被干娘弄死,連胡總判都在驚嘆你煞氣重。”
芍藥擔憂道:“這么說小鳳仙現在很危險?”
池邈滿不在乎地一擺手,“姨母,你千萬別覺得自己連累了干娘。
干娘身上早背了一籮筐的因果。
想殺她的人太多了,多個蟲達不多,少個蟲達也不少。
啥時候被仇人打死都不奇怪,不然我不會提前為她修建‘老封君府’。
別說老封君府,我連壽棺都提前預備好了,上等陰沉木,價值千金,睡在里面可舒服了。”
芍藥和柳姑姑都無語了。
小羽不知道該抽他,還是夸他會安慰人。
“別光顧著扯淡,你姨母現在是什么情況,地府判官打算如何安置她,她能不能去‘老封君府’養老,你都沒說清楚呢!”
池邈笑道:“干娘放心,姨母也莫要憂慮。
過去的命數已經改變,姨母身上雖小有惡業,卻不是什么大事。
我跟張判官打聲招呼,姨母至少有兩百年的陰壽。
現在姨母跟我回老封君府享清福,兩百年內,什么都不用操心。”
“我身上還有惡業?”芍藥有些驚慌,也有些委屈,“我沒害過人啊!”
池邈道:“我看生死簿上寫著貪、奢、淫——”
小羽喝道:“胡說八道!你姨母是個好姑娘,她只是身不由己,被權貴所迫。”
池邈縮了縮脖子,小聲道:“本來就是小事,一點小惡,但凡姨母平日多做幾件好事,早功過相抵了。”
小羽正色道:“你姨母溫柔體貼、蕙心蘭質、寬和善良,只因為身份特殊,不好拋頭露面,才無法在市井中行善積德。
可她幫了你老母我許多,這不是好事?”
“是好事,所以姨母好人有好報,該去老封君府享福。”池邈看向神色有些恍惚的芍藥,喊道:“姨母,咱們走吧,甥兒一定像服侍親娘一樣服侍您。”
他早知道生死簿判詞是個敏感話題,先前一直猶猶豫豫、吞吞吐吐。
現在只說了半句,干娘就開始上火。
再說下去,干娘八成忍不住,要拿腳踹他,不如速去。
小羽拉著芍藥的手,道:“池邈的府邸在陰曹福地,周圍住了很多大富大貴的好人,甚至可以遇到上邦畫圣。
你去了之后一定不會寂寞。
以你的琴技和品行,可以結交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
至于池邈,你也不用感到生疏,他是我兒,也是你兒。
平日里他基本在輪回司當差,老封君府就你一個主子,自由自在。
將來等我修煉出陰神,一定經常去地府探望你。”
芍藥輕輕點頭,“我明白,我會跟池邈走,走之前,我想跟你說說話。”
池邈和柳姑姑聞言,立即識趣地退開幾步。
“唉,如果是和賀玄、和李榮基有關,你可以不說。
從此以后,他們和你再無交集,最好將他們忘了。”小羽道。
芍藥笑道:“你剛才還說我溫柔體貼,我覺得你比我更溫柔。”
接著她收斂笑容,嘆息道:“其實,我十四歲時,已經失了身子,是清河郡王。
僅僅半個月后,他開始安排我陪伴諸位‘仙師’。
四五年間,陸陸續續有三十多個吧,來來去去人有不少,記不清了。
什么‘蜀東第一清倌人’,只是糊弄看得見、摸不著的普通人,好抬高我的身價。
等我去雒都,第一次為國君賀壽,又被留在宮里.這些太子都知道。
我先前對他的確有怨,他說從此以后我只屬于他,他會保護我。”
她苦澀一笑,“你可能覺得我很可笑,但直到我被賀玄掐死前,一直記得他的承諾,也對他的承諾滿懷感激和感動。
至少在我跟他的幾個月里,清河郡王再沒派人來找我,給我安排各種任務。”
“芍藥姐”小羽睜大眼睛看著她,心里五味雜陳,具體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芍藥拍了拍她的腦袋,笑道:“你不用替我感傷,我跟你說這些,只有一個目的——讓你知道,你的‘芍藥姐’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生死簿給我的判詞是貪、奢、淫大抵沒錯。
我雖身不由己,卻一直享用人間最奢華之物,并沉醉其中。
對男女之事,我其實也看得比較開。
在離開紅袖坊前,有個姑姑跟我說,我們越享受,越不吃虧。
雖然我經歷的男人,都是別人安排的任務,我卻漸漸沒了憎恨和不甘。
唉,如果沒遇到李榮基,大概賀玄不用擄走我。
我屢次拒接他,不是我天性高潔。
我已得到李榮基的承諾,也默默發誓為他守貞呵呵,很可笑,我早已不再貞潔。”
小羽看著她,認真道:“你小看了我,也小看了自己。
你的琴聲已經在告訴別人,你是什么人,我也早通過琴聲了解你。
你具體經歷過什么,反而不一定能說明你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芍藥喃喃道。
“我早說了呀,你溫柔體貼、蕙心蘭質、寬和善良。”小羽笑道:“在自己兒子面前,何須說大話吹捧你?”
“小鳳仙”芍藥的眼淚,撲簌簌落下。
小羽主動踮起腳擁抱她,輕輕拍打她的后背,輕輕道:“死亡之后,人生結束,鬼為新生。
天門鎮第一清倌人芍藥,已經死了,現在你是新生的‘池府’老封君。”
“我不姓‘池’。”芍藥道。
“你不姓‘池’是對的,哪有娘跟兒子一個姓?”小羽道。
芍藥笑了,“我頂多算他姨母。”
“我不在,你這個姨母就是‘老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