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城隍不是西蜀本地人。
早年剛成為城隍時，他剛正不阿、鐵面無私，嚴格遵守陰司條例，從未想過將東沙域的家族遷徙到西蜀，方便他就近照顧。
最近幾百年，內心略感麻木，開始思念家鄉和故舊時，故國都沒了，更別說故舊與親人。
沒有親人在人間，和陽間不存在利益糾葛，秦城隍的生活便單調了許多。
不像是當年的關城隍，與轄區內眾多豪族世家都有交情，甚至公開參加各種宴會。
秦城隍也曾在閑暇時，扮作凡人游歷市井，但更多時間，他一直待在城隍福地。
今日就和往常一樣，對他而言是平凡的一天。
要說不平凡，也只是上午迎祥府日游神前來拜訪，敗了他一天的興致。
此時日上中天，他在后衙飲茶看書，忽然一聲嘹亮的呼喊遠遠飄來，“晚輩羽鳳仙拜見城隍老爹！”
“羽鳳仙？”秦城隍怔了怔，接著面露譏誚之色，“是迎祥府的羽鳳仙，她賊心不死，找到雒都了？”
立即有一鬼神快速進來，拱手下拜，道：“城隍爺，有一女子來城隍福地叩門，自稱‘羽鳳仙’。”
此時又有兩聲呼喚，直接傳入城隍衙門。
秦城隍沉默片刻，才道：“領她過來見我。”
“遵命！”
“秦城隍，我的來意，你應該知道吧？”
一聲聲“城隍老爹”已經讓秦城隍激活大滅爸。
進入偏廳后，“西蜀宰衡”小羽都沒行禮，只目光平靜打量這位都城隍。
這是個“老城隍”！
他外表看起來也就四十多歲，身上卻用一股很沉重的暮氣。
讓人下意識覺得他年齡很大，經歷的事情很多。
這倒是事實。
秦光都在雒都干了一千三百年的城隍。
但很奇怪，他眼神中并沒歲月沉淀下來的穩重與老練，反而有種毛頭小伙子身上常見的輕浮與暴躁。
此時，見到小羽沒行禮，還語氣冷漠，像是在質問，秦城隍眼底的怒意，完全壓制不住。
或者說，完全沒去壓制、沒有隱藏。
城府似乎還不如先前的蜀王。
蜀王也憤怒，卻將憤怒吞下肚，盡量不在臉上和語氣中表露出來。
或許秦光覺得沒必要跟她虛與委蛇？
小羽心里念頭轉動，手上動作并沒停頓。
問完話后，不等秦城隍發作，她就手腕一翻，從袖口里滑出一根卷軸。
握住卷軸，輕輕一抖，將它打開。
“秦城隍，我已被蜀王任命為‘宰衡’，你可以當做是太師、國師、太尉的三位一體。”
從宮內走出來，一直到現在，蜀王書寫的詔書，已經有了一點奇跡之力。
倒不是散發強大的威壓，能當成法寶使用。
而是用望氣術去看，有了一點龍氣反應。
哪怕鬼神不懂望氣術，也會有點感應。
秦城隍便立即確認詔書上“荒誕”的內容皆為真實，臉上跟著露出驚疑之色。
“李靖軒瘋了，你一個未滿二十的姑娘，何德何能，憑什么當國師？
而且，還不止是國師，宰衡，古往今來，從未有過，匪夷所思，荒謬至極！”
小羽將詔書收起來，道：“城隍爺，本宰衡的要求并不高，你只需傳令西蜀境內所有——”
“哈哈哈”秦城隍猛地一揮手，用大笑將她的話打斷，道：“幼稚！我乃地府陰曹司的神靈，區區人間的蜀王，也想對我下達詔令，他以為自己是上邦人皇？”
小羽神色平靜地看著他，問道：“我的要求，難道是為自己、為蜀王謀取私利，是損公肥私，很過分、很不合理？”
秦城隍冷笑道：“你根本沒資格對本尊提任何要求。”
小羽疑惑道：“來之前，我特意找玄隱真人打聽過你的事。
你在雒都當了一千三百年的都城隍，公正無私，勤政愛民。
今天為何表現得如此冷漠，或者是我個人得罪了你？”
秦城隍繼續冷笑，“你也別想拿玄隱真人來壓本尊。
他為仙道中人，本尊是神道之靈，本尊不用聽他的。”
小羽嘆道：“你錯了，是他在幫你壓我，不是我拿他壓你。
臨行前，他特意叮囑我，切記暴躁沖動，要好好跟你解釋。
在他印象中，你是個愛護百姓的好城隍。
只要真是為了百姓好，你肯定能理解，并贊同我的計劃。
他是怕我傷害你啊！”
秦城隍哈哈大笑，“羽鳳仙，你莫不是也將本尊當成了關城隍之流？”
小羽定定看著他，問道：“你拒絕我的安排，莫不是有更好的計劃？”
秦城隍冷笑不言。
小羽又道：“魔蛟之患，近在眼前。我提出建議，你若不贊同，可以給出自己的計劃。只要你說得有道理，我愿附驥尾，聽你調遣。
若你只擺出一副愚蠢透頂的傲慢態度，腹內空空如也，行為上麻木不仁，我就會非常瞧不起你。
那關老鬼有私心不假，真遇到大事倒也不算含糊，你別還不如他。”
秦城隍斂去臉上的譏嘲，淡淡道：“人世間的一切之事，自有定數。本尊為神靈，只遵天數。
天要興災，我不阻攔；天要解難，我必從之。
你，什么也不是。”
小羽問道：“什么是天數，群妖在西蜀肆掠，每天害人數百上千，是天數嗎？”
秦城隍擺手道：“你走吧，本尊沒興趣跟你談玄論道。”
“我特么在跟你談玄論道？”小羽氣笑了，把卷軸收起來塞回袖子，“狂妄愚蠢的老狗，本宰衡親自上門送你敬酒，你不吃，緊趕著要吃‘罰酒’。”
她解下系在腰間的“宰衡玉璽”，喝道：“秦光，最后再問你一次，本宰衡命你履行都城隍之本職，你奉不奉命？”
秦城隍瞥了印璽一眼，心中也有些驚訝。
印璽用一塊黃布包著，可他依舊一眼認出它為“蜀王印”。
——蜀王李靖軒竟有如此大的魄力和氣量，連自己的印璽都交給羽鳳仙了？
至于嗎，不過是兩條魔蛟而已。
他們頂多禍亂蜀東，屠戮一些屁民，絕對不敢直接滅掉西蜀，也不會在西蜀久留。畢竟，巴蛇大神只是在閉關突破境界，不是真死了。
心里念頭百轉，秦城隍臉上的表情卻沒多大變化。
雖不再大笑，威嚴的臉龐上依舊掛著淡淡的譏諷笑意。
“本尊為雒都城隍，駐守雒都就是本尊之本職。小宰衡大人若有疑慮，可以遣鬼驅神，去陰曹司找總判請示這件事。
等總判簽發命令，本尊必定遵守。
可你若只憑自己紅口白牙一句話，就想對本尊吆五喝六，卻是過于狂妄自大！”
小羽眼神平靜，語氣變得冷漠無情，道：“秦光，本宰衡承西蜀之民意，現在宣布，罷免你雒都都城隍之職，此命即刻生效。”
“你罷免我，城隍之位？”
秦城隍呆愣了一下，低頭打量自己身軀、活動幾下雙臂。
竟明顯感受到一股力量從體內抽離。
又有一股力量落在他身上，在束縛他的行動。
“沒想到你一個沙蠻子，竟真的可以調動西蜀的龍脈力量。”
他表情古怪地笑了笑，“本尊倒是小瞧了你。剛成為莫名奇妙的‘宰衡’，就掌握了一部分蜀國的氣運。
可你太高看了自己，也高看了西蜀王族的龍脈之力。”
他體表散發淡淡的神輝，已激發都城隍權能。
身上的微弱束縛之力，仿佛冬日落在蓑笠上的雪花。
輕輕一抖身子，雪花便落了下去。
“別說你只是區區邊遠小國的‘國師’，即便是在中華上邦，大秦國師也別想一言而定都城隍的生死。除非他有‘封神榜’。”
秦城隍眼神戲謔地看著她，“羽宰衡，你有封神榜嗎？”
小羽慢條斯理地將“宰衡印璽”系回腰間，道：“我不需要‘封神榜’。罷免區區一個都城隍而已，我有更加好用、也更簡單操作的東西。”
“鏘！”身后巧實劍自動出鞘。
她抬起右手，順勢接住，劍尖指向秦城隍，“我當了宰衡，第一道命令便是廢掉你。
你現在求饒也晚了，命令既出，不可再收回。
但你還有一個選擇的機會。
選擇自己交出神位，老老實實滾回地獄，還是我將你打入十八層地獄。”
“羽鳳仙，你當真可笑至極，哈哈哈哈”秦城隍仰頭大笑，笑聲肆意又張狂。
伴隨他的大笑，整個城隍福地的力量，被瞬間調動。
并且神力波動朝著四面八方蔓延，逐漸地，整個雒都的大地之力也迅速向城隍福地匯聚，來到秦城隍身邊，受到他的操控。
小羽和秦城隍之間的空間，被土黃色的神力光輝取代。
她仿佛落入沼澤中，頭頂已經被稀泥漫過，身子還越陷越深，壓力更加沉重，連活動一下也十分困難。
此時換個地仙在此，也幾乎是處于任人宰割的絕境。
“轟”
劍光璀璨，“泥沼”被巧實劍切開一道口子，緊接著又被握劍的小羽撞爛。
她手中握著劍，巧實劍劍氣暴漲數丈，而她自身也是一柄鋒利的寶劍。
劍光有多快，已化為劍的她就有多快。
秦城隍只見雪亮劍氣閃過，羽鳳仙已經沖破“地力”鎮壓，來到自己跟前。
他有些驚訝，卻不怎么慌亂。
他為“地主”，一念之間，遁入地下，消失不見。
小羽面無表情，右手朝上方一甩，手中巧實劍化為一束流光射了出去，還在半空，一分為二，一束光變成兩束。
“噗嗤！”略微纖細的劍光洞穿屋頂，鉆進一片黃光中，立即有慘叫聲傳出。
是秦城隍在的聲音。
略寬的劍光如同則射向屋外，先穿透了墻壁，接著撕碎窗外的神力法界，釘在一個踉蹌身影上。
“啊”又一聲更加慘烈的哀嚎。
聲音剛響起，又瞬間消失不見，只留下一柄寬劍裹在一片膠水一樣的黃光中，如蟬翼一樣高頻震顫，卻掙脫不掉。
小羽本人不知何時已經來到屋外。
她如同第三柄劍，也化為一束劍光，身子與地面水平，且幾乎貼著地面，右手猛地往下一抓，“轟！”
地面爆開絢爛的土黃色神力光輝。
她竟憑空從地下抓出一個人。
正是都城隍秦光。
秦光面露駭然之色，完全想不到僅僅兩招，自己就在城隍福地內部被逮住了。
不過，他終究當了一千三百年的老城隍，戰斗經驗十分豐富，立即用左手扯下腰間的城隍神印，把神印當板磚，砸向近在咫尺的羽鳳仙腦袋，右手掐印，召喚《生死簿》。
“嘩啦啦”生死簿在他胸口飛出來，一頁頁打開，將他身體覆蓋，紙面上的文字如同活了過來，朝著羽鳳仙的七竅灌進去。
“嗡嗡嗡——鏘”小羽身上每一根劍骨，都如同出鞘利劍一樣顫動。
好似她體內藏了幾百柄飛劍，此時幾百柄飛劍同時飛了出來。
有的飛劍只有巴掌大、手指寬，如游魚。
有的飛劍如同一條長蛇，在蜿蜒飛行。
有的飛劍和普通三尺長劍一樣.
各種各樣的飛劍，皆為劍氣所化，從她七竅與周身穴竅內飛出來。
數以百計，令人眼花繚亂，看都看不過來。
有的飛劍（劍氣所化）將生死簿書頁上飛出來的文字劈碎。
有的飛劍如同千斤頂，正面硬頂城隍神印。
有的如同剝皮刀，將緊貼在都城隍體表的生死簿書頁剝下來。
更多五顏六色的“氣劍”，繞開城隍神印和生死簿，從后背、從腦頂門、從七竅、從四肢從秦光周身諸多竅穴內鉆進去。
釘死他的神軀，鎖住他的神力，禁錮他的神魂。
每有一柄氣劍鉆進他身體的某個穴竅，那個穴竅立即裂開數道口子，神血潑灑，周圍神軀仿佛直接從秦光神軀上切割下來，再也無法被他控制和感知。
整個過程說來話長，其實復雜絢爛的“劍氣封穴”，就發生在短短一瞬間。
秦城隍被小羽從地下抓出來，秦城隍拿出壓低箱的神印與生死簿，小羽怕毀了兩件城隍法寶，只用劍骨催發劍氣封死他的神軀。
下一瞬，“轟！”
秦城隍如同一條從高速動車上丟出去的死狗，重重砸在地上，彈了幾下，滾動十幾圈，撞在院墻上，又彈了回去。
他如尸體，躺在那一動不動。
只渾身“噗嗤噗嗤”地飆血。
小羽站起身，慢條斯理地拍打身上沾染的灰塵，又一招手，一寬一細兩柄劍，化光飛向她，飛在途中兩劍相遇，合并為“巧實劍”，落在她右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