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靠近點。”小羽落到覆蓋薄雪的山坡上,朝下方的蒙霍招手。
蒙霍倒是沒猶豫,立即放下韁繩,右手按著寬劍的劍柄,大踏步走上山坡。
靠近后,對她的形貌與氣質,也看得更加清楚。
朱唇粉面,丹鳳大眼,柳眉如煙,發挽道髻,一身素衣,看起來隨和可親,是個有道真修這是微調后的面容,比原本的小羽跟像個天朝人。
蒙霍能被派出來接引仙人,自然不缺辨認仙人的手段。
隔著老遠,他就用望氣術,望見隱約的七彩吉祥之氣,故而誤認為是太原來的雞冠仙姑。
小羽也隨意將他上下打量一番。
一米九的身高,國字臉很硬堂,表情嚴肅,束發右髻,魚鱗細甲,交領右衽袍,果然長得很“兵馬俑”。
“你看看這個。”
她把右手伸出來,手背對著蒙霍。
白皙的皮膚上忽然閃爍淡淡的金色神光,一個符字出現在手背上。
“太一!”蒙霍念了出來,然后臉上露出放松與恍然的神色。
他笑著再次行禮,道:“原來是太一道的仙子,某失禮了。”
小羽道:“我道號‘飛羽’,倒不是太一道的修士。
這枚太一正印是太一道一位朋友送的。
嗯,我算是太一道的朋友。
這會兒剛才西邊過來,準備南下渭水,去正陽宮瞧瞧。
聽說他們最近分裂成了兩派,是不是?”
“太一道近年的確發生了些變故。具體什么情況,某很久沒回南方,不太清楚。
不過,在代縣有一位長青散人,和太一道的真人們比較熟悉,飛羽仙子若不介意,某可以幫忙通傳一聲。”蒙霍道。
小羽點了點頭,又問:“你們這是遇到什么事了?像是在招兵買馬。”
蒙霍道:“飛羽仙子沒留意雁門郡的情況嗎?今年入秋開始,匈奴就再次集結二十萬大軍前來叩關,云中、雁門一帶,已有十余城陷落。
若南下而來的只是普通匈奴騎兵,我大秦鐵騎倒是樂見他們來送死。
可這幾年匈奴軍中多了很多邪修和妖人。
他們的詭異秘法讓我們防不勝防,吃了不小的虧。
就比如這一次,有一名叫張元的妖人,煉就了一口‘化血神刀’,配合一套‘五雷陰陽陣’使用,端的是凌厲無匹。
我軍中已有十幾員大將被此賊所害。”
“竟然是‘化血神刀’?”小羽驚道:“我聽說化血神刀是中古封神時期的法寶,十分凌厲,怎會出現在外邦妖人手里?”
蒙霍憤恨道:“那張元倒未必是外邦之人。可恨這群無君無父之人,完全沒有禮義廉恥,明明是神州修士,卻投靠了匈奴人。”
小羽沉吟道:“你們從太原請來的雞冠仙姑,能夠破了化血神刀?我倒是愿意幫忙,只是我并非‘真人’,沒成仙,只是一個煉氣士。”
蒙霍脫口而出,道:“仙子怎么可能不是仙人?某看你渾身縈繞清正的祥光,完全就是成仙之兆啊!”
說完后,他又反應過來:自己用望氣術看仙子,不太禮貌。
他拱手作揖,道歉道:“請仙子海涵,某并非故意窺探仙子虛實,之前是在用望氣術找雞冠仙姑。
原本約定好在飛馬驛見面的雞冠仙姑,一直沒出現。
某懷疑大風雪讓她迷了路,才帶人出來在周圍尋找,不小心撞見了仙子。”
小羽笑道:“人站在屋外面,還能不許別人看?
不過,我的確只養了一口仙氣,目前還沒‘陰陽和合結還丹’。”
蒙霍心中一動,已有了猜測:這位仙子有大志向、大毅力,不愿當個普通散仙,甚至連地仙也不能讓她滿意,她在養氣沖擊天仙業位!
“那仙子可要去雁門關?”
志在天仙,與天仙之間有很遠的距離。
但志在天仙的煉氣士,必定不缺法力與道行。
至于神通.敢一個人在如今局勢混亂的北方亂飛,不是膽大就能夠的。
小羽猶豫了一下,點頭道:“也罷,相遇即是有緣,我就跟著你們邀請來的太原仙人,會一會關外的張元。”
蒙家軍迎接仙人的禮儀十分鄭重。
之所以有蒙霍出來尋找仙人,引導仙人“上路”,是因為他們準備的儀式中,有“黃土墊道、清水凈街”這一項。
都弄黃土墊道了,大街也清掃了一遍,肯定要仙人上去走幾步,而不是直接從天空飛落到蒙毅將軍府前院。
從飛馬驛一直到代縣南城門,鋪了一條十五里長的黃土道。
南城門外的道路邊,還用蘆草搭建了一個棚子。
棚子里有蒙毅將軍本人,也有附近的鄉賢,儀式很隆重。
也不是讓仙人直接用腳走,在飛馬驛有專門的迎賓馬車。
四個輪子,華蓋支開,算是半敞篷車,六匹駿馬拉拽。
當然,這是為雞冠仙姑與她的朋友準備的。
小羽沒有騎馬,沒有馬車坐。
她跟在蒙霍小隊身邊,在白雪覆蓋的道路上大踏步前行。
不一會兒的功夫,她頭發上,肩膀上,都罩了一層白雪。
倒是斜背在身后的長劍,依舊光亮如新,劍柄上一條紅色劍穗在風中左右飛揚。
等走到了飛馬驛,有一騎士過來向蒙霍稟告道:“雞冠仙姑見大雪紛飛,不想弄些繁瑣的儀式,直接入城去了。將軍,你快回去吧!”
蒙霍先松了一口氣,又側身抬手指著小羽道:“某沒等到雞冠仙姑,卻遇到了飛羽仙子。她道行高深、神通蓋世,愿意幫我們對付匈奴人。
蔡兄弟,你馬快,且先行一步,去通知蒙將軍。”
姓蔡的小校有些狐疑地看了眼身上落滿雪花、鼻頭凍得晶瑩紅的“高人”,嘴唇蠕動幾下,還是點頭應下來。
無論這位飛羽仙子是否道行高深,至少人家愿意幫忙,還嫌棄啥呢?
蒙霍本打算讓小羽乘坐原本為雞冠仙姑準備的六駕馬車。
她婉拒了,依舊跟先前一樣,直接用腳走。
甚至都沒使用輕功。
從荒山到飛馬驛的路上,沒有遇到一個行人。
從飛馬驛到代縣,卻是一條大秦馳道。
小羽遇到了不少人。
都是民夫。
大概有八百多人,用人力推動三百多輛兩輪木板車。
板車不大,上面稀稀落落擺放了七八個麻袋的糧食,或者十幾捆馬草。
小羽仿佛見到了一群牲口。
天上飄雪、北風如刀,他們卻穿著有些破爛的“秋衣”,腳上的草鞋也露出腳指頭,直接踩在柔軟卻冰冷的積雪上。
馬車吱呀吱呀作響,推車的人搖搖晃晃。
他們沒人開口說話,只有喘粗氣的聲音。
哪怕見到“飛羽仙子”和一隊騎兵從邊上走過,也只用麻木的眼神瞥一下。
“噗通”隊伍中有個頭發白斑的干瘦“老人”,撲倒在地上,他推著的馬車也翹起車板,有兩捆覆蓋白雪的干草滾落在地上。
“宋伯,宋伯”這下人群中有了驚呼。
附近有幾十輛車都停了下來,更多的卻只轉頭看了一眼,繼續往前推。
幾個后生仔圍住倒地的老人,叫了沒幾聲,就有一個腰掛寶劍的中年差役快步走過來。
“讓一讓,讓我瞧瞧。”
他將眾人擠開,把手搭在老人手腕。
小羽剛往宋伯方向快走兩步,又眸光一閃,停了下來。
她看到了鬼差!
“宋伯不行了,你們山陽里的,勻出一個人來,推他的車!”
管理役夫隊伍的差役,從腰間摸出一根毛筆,用舌頭將發硬發黑的筆尖舔了幾下,在小冊子上一邊寫,一邊喊:“上黨郡,屯留縣,山陽里,宋伯,卒于戊戌年冬,大雪,代縣城外。”
小羽當年在薊河水府得到《八九玄功》,是在辛卯年初。
如今過了七年,戊戌年也快結束了。
雖然西蜀和大秦不在一個國家,年代記錄卻采取了同樣的標準。
事實上,如果不算皇帝年號,只用天干地支紀年,四大部洲各國都一樣。
大家處于不同地區,抬頭觀看星空,所觀望的、確定年月的星象都一樣。
差役并沒有寫那么多字,他前半句是點名冊。
名冊上記錄了宋伯的名字和籍貫。
嗯,姓“宋”名“伯”,伯仲叔季的“伯”,并非“老伯”,是“宋老大”的意思,類似“劉季”,劉老三。
這會兒只需用筆在“宋伯”上劃一條杠,然后寫“戊戌,冬,代縣”五個字。
宋伯的一生,便算是交代清楚了。
小羽猶豫再三,還是喊了一聲,“他還沒死!”
她用醫道秘術確認過了,宋伯的肉身的確沒死,還能搶救。
甚至還比較容易搶救,他只是虛脫了。
送他到火爐邊,灌一大碗熱乎乎的人參雞湯,好好睡一覺,就能多活幾天。
先前她沒動,一個是看到了鬼差。
鬼差出現,說明他命數如此,大限已至。
另一個原因是,現在救活了,如此繁重的勞役,他也堅持不了多久。
燈滅不僅是因為風大,燈油見底了。
“這是一位仙師,你們且讓開!”
小羽沒動時,蒙霍也只在邊上看著。
如今她有了救人的意思,蒙霍立即為她清理出一條道路,并和幾位騎兵,在宋伯兩步外隔開一個圈子。
小羽從袖子里摸出一顆青色的珠子,放在宋伯額頭滾動了幾圈。
珠子上冒出一縷縷青氣,鉆進宋伯鼻子與嘴巴。
然后他呻吟一聲,一個鯉魚打挺,蹦起來兩尺高,落地后慌忙道謝,“多謝仙子搭救,宋某來世結草銜環,也要報答仙子的救命之恩。”
他凌厲的動作,條理清晰的話語,讓邊上之人都看呆了。
但小羽一點也不奇怪。
她看到鬼差拉扯宋伯,聽到宋伯苦苦哀求:“我死了沒關系,可我家里還有個五旬老娘要養活。
我的兩個弟弟宋二、宋季,前幾年已經死在勞役中,家里不能沒有我啊!”
鬼差不理他,還拿鎖鏈抽打他,嘴里呵罵道:“你命數已盡,閻王爺都點了你的名,你還不趕緊跟我走!
你老娘也不用擔心,她不過是晚你一步,等你死在路上的消息傳回鄉里,她過兩天就會哭死。”
“不,我不要死,老二老三死的時候,我老娘已經快哭瞎了眼,我怎么忍心讓她活活哭死?
不要,不,不能這樣!鬼神老爺,我求求你,求你可憐可憐我,放了我吧。
等我服完徭役,返回上黨,養活老娘讓她壽終正寢,你再來勾我”
宋伯拼命哭嚎哀求,鬼差就是不理,只用鐵鏈子更用力地抽打。
“咱在蘇判官那兒領了差事,現在是一個專門的‘役夫勾魂使’。
負責跟著你們這群短命的役夫隊伍,一個個將你們收走!
你們中超過九成都上了名單,是確定下來的差事。
現在放了你,老子怎么回去交差?
快走吧,你的命數已定,天王老子來了也救不了你。”
然后小羽走了過去。
鬼差嚇了一跳,畏畏縮縮退后幾步,對宋伯說了句“算你運氣好,有大仙為你續命”,便縮進地下,沒了蹤影。
所以,宋伯雖然剛蘇醒,心里卻十分明白小羽救了自己。
他能鯉魚打挺,是小羽為了保證他能夠順利返鄉,多喂了一口妖丹元氣給他。
嗯,青色的珠子并非什么神異法寶,只是一個普通妖將的內丹。
“好好照顧你老娘,就算報答我了。”小羽收好珠子,繼續大踏步往前走。
宋伯呆了一下,更加感激地喊道:“宋某一定好好孝敬老娘。”
“宋伯,你在說啥呢?”邊上的同鄉一臉迷糊。